顏無悔忐忑不安地站著,將他們主仆三人圍在當中的年輕男人們,讓他覺得很不安。從這些人的衣著和行事,他看得出他們不是一般人家的護衛。這樣的人家,規矩都大得很。剛才診斷傷勢就算了,他現在又冒冒然來求見人家的小姐,確實有些不妥。
可是醫者父母心,這幾天他跑了好幾個莊子,因雪災受傷的百姓太多,他心里實在難受。有些地方缺醫少藥,已經有好些人的胳膊腿腳生生被凍殘。而且不少村莊遠在清涼山脈的深山野嶺,大雪或者倒塌的山石封了路,不要說藥物,就連衣食都難保。
這位大戶人家的小姐,顯然有一副熱忱的善良心腸。如果請她幫忙,她也許不會拒絕。顏無悔學醫的第一課,師父就告訴他“人命大如天”,但凡有一分希望他就要盡力去試。
馬車看上去普普通通,拉車的四匹高頭大馬卻神駿異常。不要說那些護衛和侍女,這一行人當中,就連最不起眼的車夫也給人不動如山的沉穩厚重感覺。
顏無悔雖然長年學醫,但是每年都會去義母家小住兩三個月。他覺得哪怕是義母義父那樣的顯赫人家,其下人也不能和這些奴仆相比。果然是天子腳下,大周首善之地。這戶人家瞧著氣派非凡,可說不定其家底遠遠不及義母家里。
聽得馬車里面傳出唧唧喳喳說話聲,顏無悔低眉斂目。規規矩矩地不敢亂瞟,很快他就聽見人問:“小郎中,你要見我可是有事?”
正是那位眼睛會說話的小姑娘的清甜語聲。顏無悔悄悄握緊拳頭,給自己鼓鼓勁兒,勇敢地抬起頭看過去。只見那小姑娘坐在半掀的車簾里。懶洋洋地倚著車門看著自己笑。
她除下了那件華貴的墨狐皮大氅。露出里面穿著的嫩黃色風毛蝶戀花織錦短襖。雪白的小手抱著膝蓋。下巴頜放在膝上,纏金絲鑲玉抹額之下,她那雙水汪汪的漂亮大眼睛眨啊眨、眨啊眨,眨得人心慌。
顏無悔隨師父學醫十二年,從呀呀學語起就開始遍游大周。不要說義母家里那些或是年長或是年幼的女孩子們,人生路途之上,他見過的漂亮女孩兒何其多也。
可是今天遇見的這位,容貌在他看來只是中上,但她不同于別的富貴人家小姐的善良和勇敢卻是頂頂上乘。憑心而論。義母家的那些女孩子,遇見獨輪車傾覆、孕婦從車上摔倒的情況,恐怕第一反應就是躲避以保全自身罷。
趨利避害這是人之常情。也正是如此,這位小姐的義舉才更顯難能可貴。顏無悔低頭在腰帶里摸了半天,取出一根四寸長的銀針。他雙手拈針高舉過頭,就像擎著一柱香。鄭重其事地遞給武令媺。
“不瞞小姐,在下師從神醫圣手。有此針在手,可求家師任何時候無條件出診一次。”顏無悔神色肅穆,高高舉著銀針,滿滿的自信,“在下想以此針換取小姐的鼎力相助。”
“少爺……”顏大忍不住扯了扯顏無悔的袖口。他想勸幾句,卻因自家小少爺瞟過來的平靜目光而閉上了嘴。
咦,這村長叫小郎中為“少爺”?還有,神醫圣手又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瞧這小郎中的神色,仿佛篤定自己肯定會答應幫忙。武令媺笑瞇瞇地問:“怎么個鼎力相助法兒?我今天帶出來的人手不多,吃食也已經散盡了。”
顏無悔對武令媺的回答并不感到驚訝,沒有人在聽到神醫圣手的名頭以后會拒絕他的請求。他認真地說:“請小姐恕在下冒犯,敢問小姐家中尊長可是在京城為官?”
武令媺隨手摸著遮住眉間痣的抹額,不好意思點頭笑道:“是啊,我家尊長確實當著挺大的官兒。”聽得身后宮女們哧哧悶笑,她把手伸過去不客氣地擰了她們兩把。還是小金這些內衛們淡定啊,無論她說什么,他們都是一張撲克臉。
顏無悔眼睛大亮,有些急切地問:“敢問小姐的尊長能和太平郡郡首遞上話么?實在不行,與太平、長平、平陽幾位縣尊說上話也是好的。”
他想干什么?武令媺越發起了好奇心,果斷點頭:“不管是郡首還是縣令都沒問題。你想做什么事,但說無妨。”
真是太好了!顏無悔高興地就連那半張黯黃丑陋的臉都似乎瑩然生光。他努力控制激動情緒,給武令媺躬身深揖為禮,正容說道:“這位顏大叔曾是家中舊仆,他安家于此村。在下這次來京城投親,因冬季深山也有藥材可采,就請顏大叔帶在下上山采藥。今冬暴雪成災,我們無意間發現數個山鄉被雪石封堵住了進出之路。”
“顏大叔有幾分粗淺武藝在身,艱辛翻越雪石堆進了山鄉。卻見鄉民不但衣食撐不了多久,最要緊的是因天氣寒冷多有人發高熱,缺醫少藥。屋舍倒塌被砸傷的鄉民更可憐……”顏無悔想起顏大叔所說山民的慘狀,深深嘆了口氣。
武令媺臉上的笑意頓時被大風吹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這少年,心情再度沉重起來。靠近官道的村莊哪怕受災,也能在官府開始賑濟的時候較早地擺脫困境。那些身處深山僻壤的山林鄉村,只怕就算喊破喉嚨,也難以讓人聽見他們的求救聲音。
如果不是這少年提起,武令媺還真的不會往這方面去想。清涼山放在大周國境并不算綿延范圍很寬廣的山脈,但肯定會有村莊落在山里。她回想前世那次冰雪大災,似乎也是山里的村莊受災最嚴重。
“你的意思可是讓我家的尊長與太平郡首商議,遣人去山鄉救濟災民?”武令媺凝視這小郎中。輕聲問,“你是否有親人在山鄉?我現在就可以派人幫你去救親人。”
顏無悔一愣,趕緊搖頭說:“沒有。在下是會州人氏,只是路過此地,看見災情嚴重。心里感傷。想要盡一分綿薄之力而已。”他正色道。“在下家師不止一次說過,人命大似天、醫者父母心!”
正愁沒有借口去向太平郡首表達自己的意見,武令媺立刻對金生水說:“小金,你派兩個人拿著我的名帖,把這位小郎中……”覺得不禮貌,她看向顏無悔,問道,“你的名諱是否可告知?”
“在下姓顏名無悔,顏回之顏、無悔今生之無悔。”把銀針交到金生水手中。顏無悔看這小姑娘“用名帖就能解決所有問題”的架勢,知道這次運氣好遇見了貴人。他暗暗替那些受災的百姓高興,因此將自己的名字說得格外響亮。
顏無悔?結合這孩子奇特的外貌。倒是個有意思的好名字。武令媺接著話茬繼續說:“……把小顏郎中送去太平郡郡首衙門,告訴郡首,讓衙門派向導,咱們家出銀子雇人送糧食衣物藥材進山。務必要把小顏郎中交托的事兒辦好。”
金生水雙手托著那根銀針,臉色有些古怪,先答應了一聲,再湊近武令媺,在她耳邊低語:“十二年前,神醫圣手曾經入宮給皇上治過傷。奴婢聽說,那時圣手就已經八十多歲高齡了。”要不是他記性好,受內衛訓練時了解過天下奇人,只怕也會不知神醫圣手是何許人也。
她要的只是借口而已,真假有什么要緊?武令媺讓蘇芷若取了一張落款為“長樂未央”的描金素紙名帖,打發金生水安排人手辦事兒。她拈起銀針,仔細地看了看,沒瞧出什么奇異之處,但是仍然鄭重地拿了一只玉盒收起。
顏無悔忍不住解釋說:“家師已九旬高齡,雖許久未在世間走動,但身體依然康健。這枚圣手銀針不是普通醫用銀針,世間奇毒,除了楚國巫毒摻合了巫法以外,別的毒沒有它試不出來的。據在下所知,皇宮就珍藏著一根圣手銀針。”
武令媺轉轉眼珠子,笑呵呵地問:“它能試出世間第一奇毒情花之毒嗎?”瞧你這副想驕傲又強忍著不好意思驕傲的別扭小模樣兒,真是讓人忍不住要逗逗你吖。
顏無悔當即就是一呆,神情微僵,為難地說:“請恕在下孤陋寡聞,在下沒有聽說過世間有情花之毒。不知這毒的毒性有多烈?毒發之后癥狀如何?情花又產自哪里?”他誠心誠意求教,師父說不恥下問,學醫如此、做學問也是如此。
“我偶爾在一本古籍上看到的,只是隨口問問。”身后大宮女猛拉自己棉襖的下襟,是提醒她不要再多逗留了。武令媺著實喜歡這個古道熱腸的小少年,微笑著說,“你有什么想法,就去京城的鴻博書院告訴我。你只要對人說找武十九,他們自然會帶你去見我。”
假如顏無悔所說是實情,他那個了不起的神醫師父絕對是個牛人。醫生嘛,無論哪個位面都是吃香的職業。能與名醫交好,不是壞事。并且不說背后靠山,單論這孩子的性情,武令媺就決定和他交個朋友。
說完那些話,武令媺沖著顏無悔粲然而笑,隨手放下車簾。馬車立刻掉頭,金生水留下兩名內衛去辦事,領著其余人策馬護送而去。
顏無悔自聽了“武十九”這三個字就處于呆滯狀態,老仆顏大山和顏大山的女兒、也是顏無悔的小丫頭顏雙雙連連搖晃他的手臂,他才從恍神中醒過來。
武乃是大周皇族之姓,再看向那兩名牽著馬、面無表情的年輕男人,顏無悔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測。這二人略帶陰柔的容貌和方才他們說話時的尖聲細氣都在說明一個無情的事實——他們是服侍皇室宗親的宮人。
郡王以上或者公主府中才有太監服侍,武十九最低也是郡王的嫡女,庶女不可能由太監隨侍左右。顏無悔忽然冷汗直冒,他他他……他剛才可是在人家的上又摸又捏來著,這雙手該不會被剁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