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樁心事放下,另一樁更大的事情皇帝陛下必須盡快解決。病倒的這些天,已經有數撥大臣和宗親上表,請求他盡快冊立儲君,以免朝野不穩。
沒能培養出符合自己心意的儲君,皇帝認為這是他人生中最不滿意的事情。然而再不甘心也只能屈從于無情的現實,真不能再拖了,否則朝堂必起大變故。
“第二件事,便是儲君。”皇帝有意停頓,灼灼有神目光掃視皇子們。以前,沒有人敢與他的眼神相對視。但是今天,三位監國皇子都高昂著頭顱,臉上滿是期待和渴望,毫無懼色。
“很好!你們不愧是朕的兒子。男子漢大丈夫,既然想要,就不怕說出來!”皇帝滿臉贊許之色,又說,“無論什么事都應當勇往直前。不爭取,怎么知道沒有希望?”
武令媺聽得背后直冒冷汗,皇帝老爹呀,就是您這縱容甚至鼓勵爭搶的態度,才會讓皇子們不管遇到什么挫折,都盯著皇位絕不放棄。可是通往龍椅的這條狹窄單人道,卻浸泡著不知多少人的血與淚!
“你們的努力與用心,朕都看在眼里。就算你們用了些手段,只要不惹朕生氣,朕就不管。”此時,皇帝的表情比起方才喊武令媺出來把她記在徐皇后名下要溫和多了。
可是武令媺怎么就覺得皇帝老爹的笑容里有陰險意味呢?事實證明,她確實相當了解皇帝。只聽皇帝陛下輕飄飄地說:“你們繼續努力,自本月起。你們三人監國的時間改為每人一個月。朕要看看你們治理國家的本事。切記,不要再耍花招。拿出真本事來讓朕看。”
“朕,還能活個一年半載。朕會在將死之前。把下一任皇帝的人選寫在遺詔里。遺詔的保管人,朕到時候會安排。待朕駕崩后宣讀遺詔,令新帝繼位。”慵懶地倚靠在龍座中,皇帝陛下貌似飽含期望地說,“皇兒們,盡心治國,父皇期待你們的表現!”
武令媺心里大起波瀾,皇帝老爹分明打算秘密建儲啊!
澄心殿陷入可怕的死寂之中。哪怕今日皇帝直接說明冊立誰為儲君,都不會有他扔下“遺詔立新帝”這樣的重磅炸彈來得震撼人心。
皇子們不知所措。是贊成呢還是反對?這種一直懸著的感覺實在太讓人難受了。文武兩殿重臣也緊張地開動腦筋思索,皇帝陛下這究竟是什么意思?
武宗厚和康王,以及身為閑散宗室的懷睦親王及肅親王表現輕松。徐皇后稟持后、宮不參政的原則,緊緊閉嘴不言。
冷場了。武令媺悄悄用眼角余光打量眾人表情,猶豫著是否要于如此國家大事上發表意見,主要是給皇帝老爹捧個哏。忽然感覺衣擺微動,她垂目瞧去,卻見一只青蔥玉指勾住自己的裙裾正緩緩拉扯。
這是徐皇后在給自己暗號?武令媺向皇帝福身,一臉嚴肅。大聲道:“父皇圣明,兒臣認為秘密建儲,一則可免諸皇子為爭皇位骨肉相殘;二來可令監國皇子用心于國事,不致于將精力都浪費到結團拉派、黨同伐異之上。這天下是父皇的天下。父皇是大周數代以降至英明至偉大之君主,必定會挑選出最合適最能繼承父皇遠大志向的人選!”
一聽這話,就連祿郡王都有一點點感激武令媺。他們還不表明態度。如此猶豫下去,難道是想骨肉相殘、結團拉派嗎?好吧。雖然這都是事實,卻是萬萬不能宣諸于明面上的事實!于是連同三位監國皇子在內。殿內所有人都急忙跪倒表態。
皇帝陛下心情萬分舒暢,招手示意武令媺上前。將她拉著倚到自己懷里,皇帝笑吟吟地說:“我兒深知父皇之心!”又對眾人道,“朕有意將秘密建儲立為大周儲君制度,爾等以為如何啊?”
倒是詢問的語氣,不過誰敢反對?再者說,站在皇帝的角度來講,秘密建儲實在是件好事。立誰當皇子,只存于皇帝一人心中,皇子們還不得使出渾身解數盡孝于御前?
但是,萬事都有兩面性。秘密建儲對于鞏固皇權、盡量減少皇子爭位對國家的影響有好處。但若是當任的皇帝是個昏君,難說會不會僅憑個人好惡、不顧才能品德指定繼任者。不過武令媺相信,皇帝陛下的考慮應該會很全面。
在表示支持至德皇帝秘密建儲之后,一位御前行走大學士將這種做法立為永久制度之事還是提出了建議。
此人乃是兩朝元老、禮部尚書、資歷最久的御前行走大學士楊毅,如今已是七十六歲高齡,多次請求致仕都被皇帝挽留。他并沒有明言反對皇帝的意思,只是提出要留下預防對策,防止以后的皇帝聽信讒言誤選繼任人選。
皇帝賜座給楊大學士和懷睦老親王,胸有成竹地說:“楊愛卿所言甚是,大周要千秋萬代傳承下去,就必須要有英明君主。哪怕不能再度開疆拓土,起碼也要有守國之能。”
“所以,朕有意設立輔政大臣重職,輔佐新君。輔政大臣共七人,由文武兩殿重臣各兩人和三位宗室擔任。朝會和宗族會提出人選,最后報朕定奪。”皇帝陛下緩緩掃視眾人,又詢問,“眾位愛卿以為如何?”
武令媺在心里直咧嘴,這勞什子輔政大臣不就是架在皇帝脖子上的枷鎖嗎?他們哪怕存在一秒鐘,對號稱至尊的皇帝而言也都難以忍受吧?!
這還不算完,皇帝繼續說道:“朕會賜予七輔臣免死金牌,對新君有諫言無罪之權。若七輔臣全部認為新君的才能和品德不足以為大周皇帝,那么,按照建儲遺詔,三年之內可召開大宗族會和大朝會進行辯難,甚至行廢立之事!”
這是異位面版的彈劾國家領導人,甚至讓其下臺么?要不要這么突然的民主?武令媺背后汗浸浸的,覺得自己的小心肝快要跳出了喉嚨。
皇帝陛下能打破常規,用這種方法來規避昏君胡亂建儲的作法,確實遠超當世人的認知。可是輔政大臣對國家而言,也會是雙刃劍吖。
可以想見,權柄深重的輔政大臣們一旦被確立,其地位立刻就要凌駕于文武兩殿重臣之上。當然,這個位子也不是那么好坐的。一個搞不好得罪了當任皇帝,雖然自己有免罪金牌不致死,但家人后代的前程乃至性命就難說了。
再有,即便能設立七輔臣監督輔佐皇帝,上一任皇帝完全可以任命自己或者繼任者的親信來確保其地位不會動搖。那樣的話,七輔臣便會形同虛設。
而七輔臣大權在握,連皇帝都可以彈劾,又有什么人來監督他們?武令媺不禁暗自擔憂,任何制度的建立都必須同時形成有效且嚴密的監管機制。如果沒有制衡權力的存在,權力必將成為個人私器,淪落為滿足個人私欲的工具。
楊毅大學士顫微微離座而起,對皇帝拱手行禮道:“請陛下恕微臣死罪,微臣不得不問,除去諫言不罪以外,若輔政大臣犯有余罪,皇帝忌憚其權坐視不理,又當如何懲處?”
皇帝示意楊毅坐下,緩緩道:“愛卿的擔憂,亦是朕的心事。朕會留下一道傳世遺詔,賜予某位皇族監國金龍璽,命其監管輔政大臣過失。如果輔政大臣濫用輔政之權謀取私利,監國金龍璽蓋落的圣旨可撤換此人。”
眾人面面相視,有點聽不懂皇帝陛下的意思。武令媺仔細想了想,試探著問:“父皇可是要在宗正局專設一職,專門掌管監國金龍璽?”
皇帝輕撫著武令媺的肩膀,淡然笑道:“在不在宗正局設監國金龍使都不要緊。要緊的是,除了朕,不會有誰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執掌此璽。監國金龍使的人選,朕會鄭而重之考慮,確保此人不能也不會染指皇位,一心只為大周著想。”
武令媺心忖,監國金龍使在皇族中的地位這么超然,必定是皇帝深深了解且信任的人。可是如此大權只掌于一人之手,也實在讓人懸心。不過世上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兒,想必皇帝陛下還有別的手段來防備這位監國使吧。
“怎么,你們對自己沒有信心?”皇帝似笑非笑地看著皇子們,“但凡不是惹得天怒人怨的無道昏君,怎么可能會招致七位輔政大臣的齊聲反對?日后,你們當中的誰坐上龍椅,就會知道朕這么做完全是為大周千秋萬代考慮。”
可憐這些皇子長期籠罩在英明神武皇帝陛下偉岸身軀陰影里,對這位強勢鐵腕了幾十年的父皇,深有畏懼在心。皇帝這么一發問,他們哪里還敢表示反對,只有諾諾支唔。
刺激完了皇子們脆弱的小心臟,皇帝又看向文武兩殿重臣和懷睦親王、肅親王,語重心長地說:“朕雖然不知朝臣和宗親會推舉什么人選,但想來也就在你們當中。朕把大周的未來交到你們手里,你們不要令九泉之下的朕失望。”
眾臣和兩位宗親急忙跪倒磕頭,表態必定會為大周肝腦涂地、死而后已。如安綏大將軍這樣的天子近臣已是虎目含淚,知道今日這事兒就是皇帝托孤之舉。
武令媺暗暗嘆息,心里也越發難受。皇帝陛下若不是傷情復發、天命不久,完全可以培養出符合他心意的繼位人選,何至于這般絞盡腦汁去籌劃身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