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飛快,運動會賽場上的氣氛越來越熱烈。武令媺派人緊密觀察,試圖找出可以收入門下的好苗子。如她這樣想法的人實在不少,多有身體素質強悍的運動員還沒有等到比賽結束就已經定下了歸屬。這場運動會,其實就是一場大型公開選拔賽。
轉眼便到了七月十五盂蘭盆節。武令媺搬出宮進駐公主府后,已經度過了端午節。那回皇帝陛下還特意叮囑過她,讓她好好操辦在府中的第一個重要節日。如今七月半的盂蘭盆節,她便打算過得簡單點,只要心意到了就行。
于是,公主府擺在府門口的盂蘭寶盆只是中規中矩,并沒有太多讓人驚艷的寶物。有好事者還特意針對各家達官貴人府邸的盂蘭寶盆做了番評點,很失望地發現,最被寄以厚望的太平玉松公主府寶盆只能排個十幾名,遠遠沒有東昌蘭真公主府的寶盆奪人眼球。
真正花心思的地方別人看不見。公主府的月牙湖,從大早上開始就有人不斷放下花燈。要是來得晚了,恐怕湖里就沒了可以放花燈的地方。別說公主府的人,就連名醫們都讓人制作或者購買了花燈聊寄想念逝去親人的哀思。
這些事兒自有外廷屬官和內院宮人們去操心,武令媺一大清早就進了宮。今日不上早朝,她早早進宮是要去太廟祭告祖先。這是每年盂蘭盆節的固定項目。
頭一日,武令媺就從顏無悔那里得知,皇帝陛下堅持要親自去太廟禱告。她很是擔心。進宮見了父皇,即便看見父皇精神頭十足。她還是不改憂慮表情。祭告祖先這可是個力氣活兒,有許多嚴格程序要走。皇帝的身體能吃得消?
“圣手進獻了百藥保身丹,父皇已經吃了一丸,想來也不會太過勞累,我兒盡管放心就是。”皇帝陛下如此安慰女兒,初衷半點不改。
好吧,皇帝老爹的主意正得很,等閑不會改變。武令媺只有寄希望于圣手的神丹妙藥能管用,千萬不要出什么差子。也不知道她的祈禱是不是被總是耳聾的老天爺不湊巧聽見了,總之在長達一個半時辰的祭奠先祖儀式舉行過程中。皇帝陛下的狀態都還算不錯。
武令媺提著的心便妥妥放下。她的生母明輝夫人與武宗厚的生母明惠夫人都有靈位設在宮中的榮安堂,她與武宗厚當然要去祭拜上香。其實榮安堂供奉著皇帝陛下這么多年來逝世的所有妻妾兒女的靈位,只在盂蘭盆節和逝者的生祭與死祭時開放,以讓皇帝一家人寄托思念之情。
皇帝陛下拉著武令媺的手,叮囑她與奉旨回京的武宗厚不僅要好好給生母磕頭,也要在先敦莊皇后和先孝仁太子靈前多磕幾個頭。這樣的囑咐每年都有,小兄妹倆都會鄭重點頭答應,并且一絲不茍執行。
只讓兒女們去上香禱告,皇帝卻沒有踏入榮安堂。藥物的作用終究有到頭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疲乏到了極點,迫切需要臥床休息。
皇帝在宮人們的服侍下靠在龍榻的軟枕上面,季良全親自蓋嚴實了薄被。瞧著陛下泛了青色的臉龐,他又是心疼又是傷感。偏偏皇帝還不肯休息。一定要他取那幅畫像來。他滿心的無奈,卻拗不過君主的意志,還是去取東西。
“陛下。您歇會兒再瞧吧。”季良全雙手捧著畫像,不死心地勸道。“就歇一柱香的時間,到了點兒奴婢一定叫醒您!”
皇帝喘了兩口粗氣。嚴厲地喝道:“拿來!”
季良全無法,只好將畫像雙手遞給皇帝,眼巴巴瞅著皇帝將畫吃力地展開。不是他不幫忙,而是每次皇帝都不假手于人,非要親手展開畫像來不可。
這張畫像年頭顯然不短,裝裱得相當考究,顯見下了一番大功夫。畫上是位身穿玄色常服的青年,長眉入鬢、目若點漆。英俊樣貌還在其次,這青年手握書卷倚在一株枝節虬勁的松樹之下,微笑著的神情散發著動人心魄的無窮魅力。
他的笑容真正的令人如沐春風,這是發自內心的親切和善,沒有半分作偽。光是一幅畫像就能讓人對這青年產生好感。而季良全知道,畫像能傳遞給人的感受尚不及面對真人時的感受的十分之一。
這就是先孝仁太子。他天生就是能夠讓人輕易對他產生好感的那類人。當年有人說,太子殿下的笑容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讓人不由自主就想靠近他、信任他、熱愛他!
然而這樣一位文才武略無不精通的大周最合適的儲君,卻因為一個女人斷送了他本該輝煌璀璨的一生!季良全瞥見皇帝陛下的眼眶已經潮濕,趕緊無聲無息地退下。
將寢殿的所有宮人都揮退,且吩咐無論誰來都必須攔阻,季良全仔細關嚴實寢殿里外三重門,這才趕著去服侍皇帝。
繞過龍榻前的垂珠紗幔,他聽見低弱的說話聲。對此他已經習以為常。每次皇帝陛下要看那幅畫像就會自言自語,所以他才將宮人們都趕離。他凝神聽了兩耳朵,皇帝陛下正在絮叨玉松公主的一些事兒。
說起運動會開幕式那場升旗儀式,陛下顯然很高興,不住口夸贊,最后說:“嚴兒啊,媺兒這孩子相貌雖不像你,但這純孝伶俐的性格與你卻是一模一樣。父皇還記得,那年你才三歲,父皇的生辰,你送給父皇的賀禮就是最讓父皇喜歡的東西。”
季良全在心中暗嘆,諸兒女當中,皇帝陛下最最喜歡先太子,否則也不會對玉松公主如此寵愛上心。松鶴延年,松與鶴都是象征長壽吉祥的瑞物。陛下的心意可以想見。
和以前一樣,皇帝陛下并沒有對著畫像說太久的話。他輕輕撫摸著畫中人清俊柔和的眉眼,低聲道:“你享受不了的,讓媺兒替你去享受也好。父皇早些年心里存著疙瘩,讓這孩子很是受了委屈,但如今對她的疼愛并不弱于當年對你的。我兒,如今她這么有出息,你在天上瞧著也歡喜吧?”
幽幽嘆息一聲,皇帝小心翼翼地將畫像卷好,仍然讓季良全拿去存放。季良全回轉時,見皇帝還大睜著眼睛不休息,又勸道:“陛下,歇歇吧,一會兒公主過來又要念叨您哪!”
“懷睦王叔告訴朕,說是玉松兒跑去問他有關玄鶴騎的事兒。季良全,你說會不會有人在玉松兒面前嚼了不該嚼的舌根?”皇帝的聲音聽起來沒有半分熱度,冷冰冰地說,“朕整天躺在床上不露面,莫非外頭以為朕已經不行了?!”
季良全嚇得冷汗直冒,慌忙跪倒磕頭道:“皇上請息怒,這事兒奴婢馬上就去查!”
皇帝陛下寵愛先太子,但是太子薨逝后,他對待東宮諸人可半點沒手軟。玄鶴騎四散各處邊軍,就連被皇帝視為子侄的安嘆卿都沒能幸免去邊疆吹冷風的待遇。玄鶴會的主要骨干屬官也都天各一方,當年身為太子伴讀的謝孚還是皇帝的親外甥,同樣跟著遭貶的父親謝駿回了謝家老宅。
如今玉松公主突然和玄鶴會扯上關系,季良全深知,這事兒絕對不能為皇帝所容忍。他斟酌著言詞說:“陛下,公主殿下大約只是聽誰提起兩句,應該不是與玄鶴會有來往。”
“朕不是疑心玉松兒。那孩子謹慎小心,絕對不會胡亂摻合進什么事里去。朕沒有將東宮的人留給玉松兒,是怕她因主弱臣壯而被挾制。嚴兒走后,玄鶴會以蘭真和謝駿馬首是瞻。玉松兒若是與玄鶴會坐實主仆身份,恐怕只會是別人手上的布偶,任人擺布。”
皇帝陛下一口氣說了這么些話,大大地喘了兩口氣。季良全急忙給他揉胸口,又喂他喝了幾口茶。皇帝繼續說:“玉松兒畢竟是個公主,朕想著,她若平庸,朕便讓她安安穩穩做個清閑享福的普通公主就行了。”
“可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朕的玉松兒與朕的嚴兒一樣出類拔萃。既然如此,朕為什么不給她權力,讓她替嚴兒為大周繼續盡心力?”皇帝摸索著從枕下掏出一枚纓絡,如同方才撫摸畫中人那樣輕柔地撥弄著纓絡上串著的明珠。
這枚纓絡是武令媺學做女工的第一件成品。說實話她的手藝真心不算出色,勉強能入眼罷了。可是皇帝陛下卻愛惜如至寶,須臾不肯離身。
“還是自己的人手用起來方便,忠心也有保證。”季良全不愧是皇帝的心腹,相當清楚皇帝的用意,“皇上您似乎不打算讓玉松公主知道她的真正身世吧?”
“何必呢?平白叫孩子傷心。”皇帝眼波溫柔,喃喃道,“朕做了她這么多年的父皇,早就把她當成朕的親生女兒。朕可沒有什么隔代親,會去偏疼孫一輩。在朕心里,玉松兒就是朕的親生女兒,是朕的小心肝。”
季良全感慨道:“不要說公主殿下與您的關系,這大周天下的子民都是皇上您的孩子!”
皇帝看了季良全一眼,點頭微笑道:“你說的對!哪怕玉松兒與朕沒有血緣關系,朕養了她這么多年,她又是如此孝順聰穎,朕也會當她是親生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