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花開

010指桑罵槐

繞過花壇,行至湖旁。

此刻,天光微暗,玫紅、橘黃、冰紫、綺藍的云霓映在水中,水波動蕩,仿佛在浣洗著一條條旖旎的絲綢。

她不禁看呆了。前世也游覽過不少名勝,卻全不如這一湖水帶給她的清澈與寧靜,此刻若是有船,她真想蕩舟其上,再攜上一壺好酒,醉倒于這一片怡人春水中。

“還不是時候,等到下個月,就會有小船在湖邊候著了,不過卻也不是蕩舟的好時機,總要等荷花出水了才好。姑娘,你還記得嗎?每年盛夏的黃昏,姑娘們就讓下人帶著佳肴素點,各自乘了船于湖中納涼。可是船多湖小,經常會撞到一起,惹出不少麻煩,氣得老爺再也不許姑娘們進這明鏡湖。可是老爺在府的時間少,姑娘們還是會偷偷的來,然后麻煩照樣有……”說到這,碧彤不知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撲哧一笑。

程雪嫣想象了一下那番愜意,只盼著夏日早早來到。

歡湖而行,移步橋上。

橋欄上刻“楓橋”二字,此名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楓橋夜泊”的蒼涼。這兩個字因為年深日久而面露斑駁,依程府的條件也不至于讓其如此荒置吧,真是怪事。這橋很單薄,走在上面總讓人擔心纖細的橋身會突然斷裂,但極其精細。漢白玉堆砌,無論是橋梁橋欄皆雕刻有叫不出名字的花紋和靈獸,摸上去光滑涼潤。

立于橋上,頓覺視野開闊,卻發現池中的假山并非孤立在水上,一側有一彎曲狹窄的懸橋從岸邊直通向它,兩邊還有護欄,只不過依她所住房子的角度是看不到這條懸橋的。正想過去瞧個仔細,突然瞥見東側林中設有一架秋千,心中一喜,拎起裙子便奔過去。

碧彤臉一黑,急忙跟上去,可是要怎么跟姑娘說不能輕易提起裙子此舉有傷風化呢?姑娘果真失憶了……

姑娘倒跑得快,等她趕到時已經坐在秋千上了。

“碧彤,快,幫忙推推。”

程雪嫣一下子便喜歡上了這架秋千。這不是普通的秋千,而是由攀在桐花樹上垂下的數根藤蔓纏繞而成。藤為紫藤,再過一個月就會開出沁香的串串紫花,到時桐花花期未過,白的粉的紫的花朵翩然而落,定是一番曼妙之景,而在此處蕩秋千豈不是人間樂事?

碧彤不動聲色的整理了下她已經飛在膝蓋上的裙擺,方繞到身后輕輕推了起來。

風忽前忽后的吹著,撿起柔軟青絲劃得人臉、脖子都癢癢的,漸漸暗下來的天幕上現出碎鉆一般的星光,迷蒙又溫柔。

心就這樣靜了,很想就沉浸在這略帶清冷的春夜,不復歸去。

“姑娘還記得嗎?”碧彤的聲音幽幽的從身后傳來。

剎那間,本是醉人的景致被渲染成無法預知的恐懼,那朦朧在林深處的墨藍色仿佛隱著一雙鬼眼,正陰險的往這邊偷窺,而一絲風恰到好處的從她的脖頸處掠過,激起一陣戰栗。身邊的碧彤仿佛轉眼就要化成厲鬼,揪著她撕心裂肺的叫:“是你殺了我,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她一個激靈轉過頭,碧彤卻正看著林深處:“四年前,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在這里蕩秋千,然后……姑娘就摔下來了……”

程雪嫣松了口氣,此刻方覺攥著紫藤吊繩的手已是汗津津的。其實“摔下來”并不是什么問題,問題是碧彤的蓄意停頓。

碧彤探尋的目光移過來,對上她的眼,又若無其事的垂下眼簾,可是飛快扇動的睫毛卻暴露了其中的確有隱情。

“碧彤,事已至此,還有什么不能說的呢?我已經什么都記不起來了,你若是真的想幫我,就將一切全部告訴我吧……”她的語氣和目光都異常誠懇。

碧彤懷疑的看著她,略帶猶豫:“一切?”

程雪嫣鄭重點頭。

碧彤垂頭,指甲無意識的摳著藤皮:“要從哪說起呢?”

“從頭開始吧。”

“從頭?”碧彤的眼移向天邊,淡月正在云里穿行:“姑娘,回去吧,夜里風涼。”

也好,程雪嫣可不希望稍后她又突如其來的一句“你還記得嗎”把自己嚇個半死。

她任由碧彤扶著下了秋千,二人一路無語。

枝葉扶疏中,幾點亮紅瑩瑩的躍入眼簾。程雪嫣初時還在琢磨是什么花開得如此嬌艷,待走出林子方發現原來是懸于樓臺房宇間的燈,一盞盞一串串的紅絹紗燈如一條條瑪瑙項鏈,為這個靜寂的夜串聯出了無限旖旎之光,遠勝于都市的霓虹燦爛。

其實生活在古代也不錯,沒有喧囂,沒有浮躁,一切都靜如水墨丹青,引人遐思。

只可惜,程雪嫣這遐思還沒有飛出多遠,就被一陣尖利的咳嗽打斷了。

她嚇了一跳,回頭卻見一個穿著鑲邊褙子三十余歲的女子抄著手立于一旁,紅絹紗燈喜洋洋的色彩打在她臉上卻顯不出半分暖意,而她的另一半臉則涂著夜的陰沉,分外詭異。

“我說碧彤,你主子失憶了難道你的記性也不好了嗎?這都什么時候了,也不想著去后廚領晚膳,還得我親自送來不成?”

她瞟了程雪嫣一眼,卻絲毫沒有見禮的表示。

碧彤瞥見她腳旁放著的紅漆木食盒,急忙上前:“唐嬤嬤,我陪著姑娘四處走了走,竟忘了領膳的時間,還勞煩嬤嬤親自送來,真是該死……”

“行了,碧彤妹妹也別解釋了,我還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唐嬤嬤翻了翻白眼,順便把一旁的程雪嫣也翻了進去:“你好歹是陪著姑娘嫁了一回,那嫁的可不是別的地方,是太尉府啊,那門檻足足比這邊高了一大截。有道是‘官高一級壓死人’,這太尉府里的貓啊狗的都比旁人家的人高一等。雖然是個陪嫁的丫頭,可也天天有人伺候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回來能習慣嗎?人家門檻高,你這眼皮子就跟著高了,看咱們這些個曾經和你共事的也不入眼了,自然不稀罕干這些個領膳跑腿的活了,害得我這一把年紀了還要看你的臉色。不過碧彤妹妹,我勸你還是醒醒吧,這可不是太尉府,趕緊把你那養尊處優的心思收了,別以為住了一回高宅大院這身子骨就跟著金貴了,你可別忘了,你是怎么回來的……”

“我說這位嬤嬤,話可不能這么講……”

程雪嫣見碧彤被這一番夾槍帶棒的說辭嗆得啞口無言眼淚直在眼圈里轉立刻從心底生出一股豪氣,一時竟沒注意到這句開場白大有問題,待那二人皆轉過目光懷疑的看著她時,她方猛然覺醒,情急之下怒喝一句:“這里哪有你說話的份?!”

話一出口,不僅那二人被震住,連自己也嚇了一跳,可也無法,只能繼續吼下去。

“唐嬤嬤,請問碧彤是誰的丫頭?”

但凡對下人說話,是用不到“請”字的,只是此種情境,那個唐嬤嬤也沒有感到此中怪異,只覺得此語別有深意。

“回大姑娘,碧彤自然是姑娘的丫頭……”

“既然是我的丫頭你憑什么說她的不是?是你眼中沒有我這個主子還是想取而代之?”

“這……奴婢不敢!”唐嬤嬤急忙斂手,腰也不覺躬了躬。

“可是你已經做了,竟然還自稱‘不敢’,你以為我是聾子瞎子還是欺我無能?”

“奴婢怎么敢欺負主子?奴婢剛剛并不是想訓斥碧彤……”

“對,你不是想訓斥她,你是想訓斥我……”

唐嬤嬤的那番指桑罵槐程雪嫣并不是沒有聽出來,她只是不明白一個堂堂禮部尚書的千金縱然是被休回家好歹也是個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怎么連個小小的下人都敢給她臉色看?她以前過的都是什么日子?自己是最看不得別人受欺負的,此番發怒也弄不清究竟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那個曾經忍氣吞聲的程雪嫣。

唐嬤嬤嘴張了張想要辯駁,卻發現自己剛剛所說的均被人抓住了話柄,此刻多一句不如少一句,少一句不如閉口不言,于是抿緊了嘴巴,腰卻更彎了。

“真是可笑,我多日未歸,程府竟成了這種樣子,連奴才都要爬到主子頭上來了,這還了得?”

亭臺的紗燈的紅光打在唐嬤嬤的臉上,那毫無溫度的光竟讓她覺得臉像被火烤著了一般。

“你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也容得了你在這撒野?”

程雪嫣抬手一指,正指向自己所住閣樓的門上的長方形牌匾,兩盞紗燈將三個隸字影影綽綽的映出來——嫣然閣。

她怔住。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這塊牌子,第一次得知自己所住房子的名稱。嫣然閣……是冥冥中的注定嗎?她不由苦笑。

碧彤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可以了,可是她怒火燒的正旺,再加上這場陰差陽錯的穿越火上澆油,怎么收得住?

“你在我的地盤上訓斥我的人,還對主子不敬,是誰給你的膽子?”

她差點就說出“我的地盤我做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