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往后瑟縮了一下,身子一抖,隨即打了個噴嚏。
那男子似是吃了一驚,轉而低頭對一個個子稍矮的低語幾句,便見那人奮不顧身的沖進暴雨中,也不知在馬背上做了什么,只一會便貓著腰好像拼死護住什么東西般奔回來。
看樣子他應該是個隨行的下人。
男子又低語幾句,那下人往這邊看了看,稍顯猶豫,卻仍捧著東西往這邊走來。
眾女有些吃驚,均提高警惕,刺猬狀的車夫立刻擋在他們面前做出一副舍生護主之勢。他原本個子不高,身材也不夠健壯,可加了這身毛刺刺蓑衣,往那一戳,倒也像是壯漢一名。
那下人皺皺眉頭,好像有些不滿,卻仍恭敬道:“我家公子讓我送件衣裳過來……”
繼續警惕,可是湯凡柔卻面露柔和,還笑意微微的瞟了程雪嫣一眼:“只有這一件衣裳,可我們這么多人,不知你家公子要給哪個?”
下人抬抬眼皮,又迅速垂下,臉一紅,嘟囔道:“給那藍衣裳的姑娘……”
莫名其妙!
程雪嫣粉腮發燙,立時別過臉去。
她既不發話,也無人敢替她應下,那下人又不好再開口,回頭求助的望向主子,主子也不發話,于是大家都在那僵著。
“阿嚏……”
程雪嫣很不爭氣的又打了個噴嚏。
“雪嫣,那位公子也是好意,你身子一向不好,先披上御御寒,走時再還他便是……”
湯凡柔這邊開了口,那邊下人便急忙進上衣服,然后如獲大赦的跑了回去。
湯凡柔抖開那疊衣物,卻原來是件墨色緞面暗紋披風,邊上鑲著一圈玄狐毛……果真是貴族子弟。
她心生好感,看向那公子目光變得柔和,甚至有了點打量女婿的慈愛,愈看愈覺其儀表不凡,器宇軒昂,與雪嫣倒正相配……
親自將披風裹在程雪嫣身上。
程雪嫣像被火燙了似的要丟開,卻聽得湯凡柔一句:“怎么,二娘的好意也要拒絕嗎?”
她的確不好拒絕,只嘴一撅,惡狠狠的看向那人。
那人自然高興了,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
這人怎么看著有點眼熟?
她急忙仔細打量……一身黑袍,領口袖口均是暗色花紋。身量高大魁偉,皮膚微黑,俊眉如墨,襯得那雙深瞳漆黑閃亮,見她打量自己,又沖她一笑……
哎呀,這人不是……這人不是七夕那晚在金玉樓撞見的那個嗎?起先是和目前不知是死是活的竹子坐在一起,后來眾人打作一團,是他將自己從人群中解救出來放到碧彤身邊……
天啊,他豈不是認出自己來了?
天啊,他豈不是剛剛進來就認出自己來了?
天啊,他會不會將那日之事說出來?
天啊,他將衣物借給自己是不是想達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若是自己反抗他便會……
天啊,她該怎么辦?佛祖啊,救救我……
一時間眼前發白,腦子轟轟亂響,急忙將披風往上拽了拽……也不顧這是不是那別有用心之人的,只恨不能將腦袋縮到胸腔里。
這披風有一股味道,說不上好聞還是不好聞,總之是越聞越心慌意亂,卻又暖暖的讓人安心。
韓江渚見她忽然變了臉色,緊接著又藏了起來,料是認出了自己,自然也捎帶記得那日的事,不覺好笑。不過看其周圍人的做派,她應是大戶人家的閨秀無疑,既然如此,又怎么會淪落青樓替人唱曲呢?真是匪夷所思。
而令人匪夷所思的事還不止這件,她大概是不記得了,其實早在七夕之前他便見過她。他清楚的記得那是端午,她和一個小丫頭……應該就是現在立在她身邊的那個穿綠裙子的,男扮女裝到熙湖看龍舟,他邀了二人到亭中小坐,當時她刻意粗著嗓子說話,卻不知那粉嫩如玉的臉蛋纖細窈窕的身姿以及無論怎樣遮擋也掩蓋不住的女人的天然體香泄露了她的身份,卻還渾然不覺的裝模作樣……
唇角不覺勾上濃濃笑意。
她叫……雪嫣……
程雪嫣悄悄探頭查看動靜,卻正對上他的笑臉。
急忙再埋頭下去。
該死!
不過或許也是好事,他這般精神抖擻興致盎然足以證明竹子還活著……
“停了停了……”
不知過了多久,盼兒歡天喜地的叫起來。
這期間,她好像是睡著了,待聽到喊聲抬起頭來,只見濃厚的云層忽的變淡,眨眼便透出晴空萬里。因為有雨洗過,顏色格外透明濕潤。遠遠近近的樹亦是鮮艷無比,流翠滴珠。
長亭檐下有串串水流如飛瀑滑落,歡聲陣陣。曾經的小路已變作一汪湖水,映著一片碧空。草在水面只冒了點點小頭,風吹過,葉尖的雨珠便落在水中,蕩起微微漣漪。
有風吹過,涼中帶著泥土的鮮味和草木的甜香,分外愜意。
“姑娘快看,有彩虹……”
碧彤指著天空跳起來。
果真,如有一只神筆隨意一揮,瞬間便于山頂描畫出一道七彩綢帶。它是如此新鮮,仿佛還滴著水般,讓人忍不住采摘,好圍在身上,舞作霓裳。
程雪嫣暫時忘了身邊的煩惱,只動心的看著那彩虹,全然沒注意到那可惡的男人全不顧眼前美景,只笑意微微的看著她。
藍天一碧如洗,綠樹蒼翠若滴,流水鳴唱叮咚,彩虹旖旎曼妙,卻全不如眼前這女子,她雖無鮮麗衣著,被雨打濕的發還軟軟的貼在頰邊,卻是說不出動人心魄。她仰望天空,笑意盈盈,似是被眼前美景打動,卻不知再美的景色也不過是她身后的陪襯,她才是這空寂山中的仙姝奇葩,是那么清澈,那么透明……
湯凡柔也沒有欣賞這難得的景致,只一會望望那公子,一會看看程雪嫣,不住的搖頭暗笑,終于有一聲沒忍住溜了出來。
程雪嫣一偏頭,又撞上那男子的目光,好心情頓時掉進這滿地的積水中。
她從欄桿上站起身,將披風摘下來丟在碧彤懷里,舉步便向亭外開動。
天已放晴,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碧彤很有眼色的將那披風交還給韓江渚,屈膝道謝,抬眸之際只見那人方正的下巴,人家那眼睛正追著自家姑娘的背影。
她突然覺得此人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見過……
程雪嫣走得飛快,到了亭邊又停住了。
外面只是水,馬車距離這邊雖不到三尺,可她也不能一步邁上去吧。
著急間,身后似刮來一陣風,未及回頭便見一個高大的黑色身影越到她前面去,緇色高靴竟是毫不顧忌的踏入水中,慌得那下人急忙趕上來:“爺小心,讓小的來……”
韓江渚哪用他動手,只牽了那馬車往這邊移了幾步,讓車廂正好靠在亭邊。
車夫忙趕上前連連稱謝,他卻好像聽不到般,只笑微微的看著程雪嫣。
他一襲黑袍,長身玉立在山清水秀中,豐姿朗朗,不能不說是極其英俊的。可是……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程雪嫣暗罵,卻十分“領情”的一步跨上車,將秋香色團福錦簾使勁一摔……看著點,我不是好惹的!
湯凡柔有些過意不去的欠了欠身,道了謝,然后上了車……
不過她有些遲疑,不知該不該問這位公子的來頭,也不知該不該報一下程府家門。
遲疑間,馬車已緩緩開動。
水聲泠泠,鳥聲啁啾,端的是一幅雨后美景,可是終于逃離了那惡魔本應輕松的心情卻是愈發壓抑,后背時而涼颼颼,時而熱辣辣。
她即便不回頭,也知道他一定站在原地向這邊看過來,這種如芒在背的感覺……似曾相識……
卻也不想再翻舊事,精神一旦松懈下來,頓覺萬分疲憊。她靠在車廂,眼沉沉的張合兩下,意識便開始模糊。
“雪嫣……”
朦朧中聽到有人喚她,睜開眼睛,卻是湯凡柔,正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看著她。
“有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二娘,有話但說無妨。”
“你今后……是怎么打算的?”
程雪嫣眨眨眼,終于明白她為什么為難。
今后……凌肅,你在忙什么?
“你也知道,程府雖然大,有些消息卻是不過夜的,我聽說夫人叫了你去……”湯凡柔小心的措著辭:“其實有些事不必置氣,自己的將來才是最重要的……”
程雪嫣垂下眼簾。
同樣的意思,可是經湯凡柔表達出來聽著就順耳,其實細想下,杜覓珍是不是也并非只是從個人利益出發,也是有那么一點點為她著想的心思呢?
“的確,有些事不是那么容易過去的,可是如果有好的機會千萬別錯過,女人……總歸要找個依靠的。你還年輕,又漂亮,只這樣蹉跎下去太可惜了。府里……你也知道的,早些出去,也省心……”
湯凡柔不再說話,程雪嫣的心情卻愈發沉重起來。
沉默片刻,湯凡柔似是自言自語的說道:“雪瑤也要及笄了……”
程雪嫣精神一振,再過十天,是程雪瑤的生辰,她就要滿十五歲了,在這個時空便意味著女子已經到了可以談婚論嫁的年齡。
原本成年禮在古代就極受重視,而如今即將成年的是程府的三姑娘杜覓珍的大千金,那排場……
她隨即痛苦的蹙起眉頭,又要浪費銀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