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紫藍撩了門簾進來,自是先給顧浩軒行屈膝禮。
顧浩軒急忙停了筆坐起身:“二嫂何必多禮,咱們可早就是一家人了……”
段紫藍卻不覺此舉有絲毫不妥,仍舊笑道:“只是習慣了,改都改不過來呢。”
說著,又要給程雪嫣行禮,卻被急忙攔住。
她也不執著,只向顧浩軒道:“三爺可是好些了?”
她稱顧浩軒為“三爺”而不是像秦曼荷那般親熱的叫“三弟”,自是將自己排到了主子以外,如此總是令人有些不自在,可若是她抬高了自己的身份,恐怕便有更多的人不自在了。
“最近也不那么痛了,有時還有點癢麻之感,莊大夫說恢復得不錯……”
“那自是大姑娘照顧得好……”段紫藍說著,笑盈盈的瞧了程雪嫣一眼。
程雪嫣立即紅了臉。
回頭之際,又碰見顧浩軒正唇角帶笑的瞅著程雪嫣,段紫藍不禁暗自欣慰,這倆人,非要鬧得離合之后才發現彼此的好,不過這樣也不錯,總比當初不死不活的相處強。
“二哥的身子最近還好嗎?我這一傷,好久沒有去看他了,不過聽水卉說,雖是入了冬,二哥的精神卻比去年此時好多了,二嫂辛苦了……”顧浩軒的言辭一如目光般誠懇。
輪到段紫藍臉紅了:“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夫妻之間,哪用得著分得這般清楚?但凡看到他好了,心里也就踏實了……”
這話自然是說給這倆人聽的。
顧浩軒便又沖程雪嫣傻笑,怎奈對方就是不肯看他一眼。
段紫藍裝模作樣的走到床前:“三爺這畫的是……哎呀,這不是大姑娘嗎?”
顧浩軒倒不好意思起來:“實在是悶得慌,就……”
“三爺的畫藝聞名帝京,隨便涂上兩筆都讓人打破頭般的搶,這若是再見了這美人……我可是還記得王員外那事呢。算了,為了以絕后患,這畫送與我如何?”
那二人是齊齊的一怔。
段紫藍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不緊不慢的調轉話鋒:“就怕三爺舍不得……”
顧浩軒干笑兩聲:“有什么舍不得?二嫂喜歡,盡管拿去……”
段紫藍作勢要取,他卻手壓著紙邊,笑容異常坦蕩:“這幅畫得不好,若是二嫂喜歡,改日再畫一幅好的送給二嫂……”
段紫藍自然不會為難他:“也好。不過我是等不及了,要借現成的美人一用,不知三爺可是舍得?”
顧浩軒不知段紫藍要帶程雪嫣上哪,干什么去,不過他是很相信二嫂的為人,況雪嫣整天悶在屋里陪著自己這個不能走不能跳的人實在是太乏味了,于是試探的看向程雪嫣。
段紫藍也不客氣,上前拉住程雪嫣的手:“大姑娘可是愿同我出去走走?”
程雪嫣不由自主的去看顧浩軒,征詢他的意見,但見他輕輕點了點頭,方隨段紫藍出門。
顧浩軒的目光直跟著她的身影,卻被段紫藍瞧見,俯在程雪嫣耳邊悄聲道:“在看你呢……”
回眸一瞥之際,卻只見錦簾滑落。
段紫藍竟是帶她去了仁安齋——顧府二公子顧浩仁的宅院。
離院子還有一丈遠,就聞得一股淡淡的湯藥味,遠遠近近的羅漢松都仿佛氤氳在一層若有如無的苦澀的水汽中。
院子清雅,少見花木,只在墻角植幾根綠竹,卻是于正中搭了個大大的棚子,看上面半垂半掛的幾片枯葉便知這應是一個葡萄架。
官宦人家多是種植名貴花草來彰顯貴氣品味,果鮮則是采買而來或是有人進奉,也有的會置些田產,雇人栽種,卻從未見將水果栽到院子里的。
程雪嫣不由對那葡萄架多看了兩眼。
外間正用小銀吊子煎藥,火舌細細的舔著底兒,上面咕嘟咕嘟的冒著白氣。
段紫藍忙拿了小杌子上的扇子就去扇那火,稍后起身招呼她:“爺平日是斷不了藥的,這藥又必須用文火煎熬,需得人看著,否則十兩銀子就熬干了……”
十兩銀子……這太尉府果真是養著搖錢樹呢。
“但不知這藥是否有效果?”
別是讓人騙了!
“效果?”段紫藍仔細想了想:“自我開始服侍爺那日起,他就一直吃這藥,是宮里的前任太醫張茂開的方子。爺八歲那年生了場大病,就是拿這方子救過來的,以后也就沒有斷過。雖是不見大好,卻也沒有什么不良反應,就這么吃著了……”
程雪嫣對藥理也不明白,只知道中藥見效慢,卻是治本的,也不好插言,卻在心里算計著從八歲到現在,每天十兩,那得是多大的一筆開銷啊。難怪說有啥別有病,沒啥別沒錢。每日十兩銀子對顧府來講是九牛一毛,可若換了普通人家……看來無論現代古代,窮人都是看不起病的。
段紫藍見她有些失神,以為她是不愛聽這個,歉意的笑了笑:“其實今個是爺特意讓我找你來的……”
“找我?”程雪嫣心里開始沒底。
段紫藍也不答言,只掀了錦繡彈花棉門簾……是一個擺置簡單卻雅致的小廳,往左一拐,撥了那靈獸呈祥的珠綾簾子,方是內室。
段紫藍邁步進門,程雪嫣卻是立在外面不動。
她深刻清楚這個時空嚴格控制的是男女授受不親,就連程倉翼對她多關心一點都會落人口實,何況……
且不說她以前在顧家是什么身份,三奶奶可以隨意進出二爺的房間嗎?而現在她又是個被休之人,更應潔身自好。就算這些都不論,依她的脾性,莫名其妙的就要和一個陌生男子同處一室……渾身每個細胞都在拉響警報。
偏偏段紫藍笑得很是無公害:“爺只是有幾句話想同大姑娘說,大姑娘不必多慮……”
你說的倒輕巧!
她突然有點懷疑這段紫藍是和顧家的那幾個女人合伙陷害她的,一旦她進了門,后果將不堪設想,可是顧浩軒信任的目光卻在眼前閃了閃……
“既是來了,怎的還不進來?”
屋里傳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卻也是極動聽的,好像微風拂過琴弦,令人的心霎時安靜下來。
“大姑娘怕我害她呢……”段紫藍笑道。
想不到她竟是如此聰明個人。
里面的人發出兩聲輕笑:“是被嚇怕了吧?也難怪……”
這句戲言令程雪嫣極為不滿,即便是激將法,也英勇中計。挺了挺胸,邁進門來。
黑沉沉的大床四圍垂著乳白色半透明的紗帷,籠著一個穿云青色家常單衫的人。
屋里擺著六個火盆,極熱,她只站了一會就受不了了,可是床上那人卻還蓋著一床鴨絨錦被。
段紫藍走到床邊,將那躺著的人扶起,又在他身后塞了兩個素花軟枕。
程雪嫣只聽說顧家二公子的病“大好了”,“大好”就是這個樣子?但不知他究竟患的何癥,以前碧彤說起的時候也是含含糊糊的。
如此,不覺好奇心起,往床邊挪了挪……
好像是一團煙氣凝作的一個人,仿佛只要稍稍的吹口氣,就會瞬間缺上那么一塊。自古慣用“弱不禁風”來形容一個人的脆弱,卻也難敵他虛無如此。不過仍是帥哥一枚,雖與顧浩軒都是戴千萍所出,長相卻不大相似。
濃眉……但不似他般俊逸瀟灑;高鼻……但不似他般帶點桀驁;薄唇……但不似他般唇角含笑……
怎么不停的想起那個人?
耳根一熱。
其實兩兄弟最不同之處是眼睛。顧浩軒眼睛不大,卻極有神彩,笑起來自然彎成兩個月牙,觀之可親,而眼前這人卻是目光清朗,可能因為久病在身,又形成一種飄然之態,有洞明一切之感。看著人時目光似是無落點,卻又好像無論你在哪里他都會把你納入視線范圍之內,令人生出莫名恐懼。
恐懼之余,突然覺得此人似在在哪見過,卻是想不起來。又笑自己多疑,這顧二公子自小就臥病在床,和大家閨秀一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這個穿越者怎么會見過他呢?或許是因為兄弟倆身上頗為相似的儒雅之氣吧。
段紫藍果然是個好妻子。她細心的為丈夫又掖了掖被角,像是怕偶然帶起的風將那人吹跑。
“爺這病最怕寒涼之氣,卻也不是經常的,這幾日又犯了,所以屋子便要燒得暖和些……”她擦了擦額角的細汗,又轉身從一旁的檀木書案上取過一把六菱紗扇:“大姑娘若不嫌棄就用這個吧……”
她歉意的笑了笑:“我還要出去看著那藥,大姑娘就和爺先聊著……”
說著微屈了屈膝。
珠綾串子一陣輕響,她的身影便碎碎的去了。
程雪嫣便尷尬的沖著床上那飄渺的人微施一禮:“不知二公子找我何事?”
顧浩仁眸光微轉:“這邊的日子怎么樣?”
程雪嫣禮貌作答:“太尉和夫人對我都是極照顧的。”
顧浩仁微微一笑:“我問的不是這個,我是想問你這個時空的日子過得還習慣嗎?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