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督工程是件異常乏味,甚至是讓人有些揪心的工作。
之前公孫珣在冀州時就曾經感慨過,如果一旦有戰事,當地老百姓被征伐徭役的話,不知道有多少民戶會因此破產……但那還只是河北,而河北終究算是大漢朝的腹心之地,富庶程度根本不是并州能相提并論的。
總而言之吧,為了這場‘一勞永逸’的軍事行動,在熹平六年的上半年,公孫珣親眼目睹了整個雁門郡是如何以一種肉眼可見的度迅破敗下來的……前期征募民夫造成大量民戶逃亡,中期征收糧草使得不少中產之家都跟著破產,后期為了加急完成工程,又有很多官吏、大戶人家被牽連治罪。
一開始的時候,公孫珣還有些隱約舍不得這地方,畢竟是在這里建起了軍營,畢竟是在此地招募了大量兵員,畢竟是在雁門有了些人脈和根基,畢竟是每旬都在這里看蹴鞠……但等到了后來,眼看著平城外面的市集漸漸消失,士卒們的比賽也漸漸無人問津,甚至于整個平城都變得灰敗下來,他后來根本就是想快逃離此地!
“公孫司馬。”才半年的時間而已,郭缊就給人感覺老了三歲一樣。“這半年來多謝你體諒我們難處……你將要去幽州,我沒什么別的可做的,一杯水酒相送。”
公孫珣雙手接過酒杯,一時苦笑:“郭太守客氣了,應該是在我雁門一年多有叨擾。再說了,高柳雖然屬于幽州轄治,但距此處不過區區九十里路,又不是什么山高路遠的地方,以后咱們依舊是鄰居。”
“怎么可能還是鄰居?”郭缊強笑道。“雖然士民稍有疲敝,但我漢軍終究甲仗鋒利,士卒精悍,便是不能一漢當五胡,也能當三胡……而彈汗山就在高柳塞以北三百里處,又有遼西一戰的大勝使得鮮卑中部空虛,所以此戰終究是我大漢勝面居多,屆時以公孫司馬的威名,遲早是要高升的。”
聽到這話,捧著酒杯的公孫珣也不由失笑……沒錯,不管如何,無論是自己的認識還是自家老娘的剖析,都表明這大漢,甚至于隨后百年的北地軍閥,都能對周圍異族保持壓制。所以這一仗,便是有些倉促,便是并州這里有些不對味,那想來總體大局上也不至于會有太多閃失的。
甚至那‘請托’大宦官王甫為將的田晏,本身也是大漢僅存的一代名將,他和夏育都是涼州三明中段熲的麾下最出色的將領,正如董卓之于張奐一般。而且,不久前公孫珣還得到消息,臧旻那里大概是覺得自己手里沒有足夠的心腹漢軍壓陣,竟然把在下邳那邊當縣丞的故吏,江東猛虎孫堅孫文臺給叫來了!
后者前些日子剛剛帶著幾百個江淮游俠來到了西河……話說,公孫珣這時候才隱約反應過來,為什么韓當和程普這哥倆能與孫堅有交集了,不是這倆人去了南方,而是那只江東的老虎居然來過燕代之地!
總之吧,拋開這些人的人品、來路什么的不提,現在的情況是,田晏、臧旻、夏育三位宿將兵分三路,董卓以并州刺史的身份在并州壓陣,劉虞以幽州刺史的身份在幽州壓陣,而且軍中還有孫堅、公孫瓚、韓當、程普等等大氣運的豪杰……如此陣容,配合著一萬多幽并漢軍精銳,一萬多烏桓、匈奴突騎,后面還有整個大漢做支撐,去打距離邊防線只有三百里的一個彈汗山。
這……怎么看都沒理由輸掉吧?
最起碼以公孫珣的理解是輸不掉的。故此,他便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就當笑納了對方的好意。
而飲完送行酒,回頭看了看身后整列完畢,旗幟、鎧甲俱皆分明的六七百部屬,剛準備動身的公孫珣卻又忽然想起一事,便重新回過頭來:“郭府君,還有一事想要拜托你。”
“盡管講來。”郭缊不以為意道。
“不瞞府君。”公孫珣正色道。“我部中有三一之數俱取自于五原移民,他們之前所居的地方毗鄰我部軍營,我部在時自然無憂,可如今我們去了高柳,而匈奴人卻要來此……”
“文琪想要如何?”郭缊微微蹙額問道。
“郭府君,”公孫珣指了指一旁的平城道。“這些人原本不過千人,我帶走了一二百青壯,之前征徭役時又逃了數百人,如今也不過就是數百婦孺而已……我聽說平城那邊之前因為逃避徭役也空出了很多房子,不知道能不能讓他們分散移居到平城城內,妥善安置呢?”
“若只有幾百婦孺,此事倒也容易。”郭缊嘆道。“全都交給我便是。”
“多謝府君了。”公孫珣誠心一揖。
“這本就是我這個太守的職責。”郭缊無奈搖頭道。“倒是司馬這邊,我之前就聽人說,你在此地一年,愈顯出仁義之心了。”
公孫珣也是微微搖頭,然后再度躬身行禮,就此正式拜別了郭缊與平城,轉身朝著數十里外的高柳塞(后世山西陽高)去了。
高柳塞與高柳縣,并非是一回事,高柳縣乃是代郡郡治,而高柳塞則特指緊挨著高柳縣的長城要塞,直面鮮卑王庭彈汗山,乃是是幽州最西部的軍事重鎮。
話說,從這一點上來看,有漢一代,軍事上終究還是不虛的,無論是遼西的郡治陽樂城,還是著代郡的郡治高柳城,都是當其沖的軍事要地,頗有幾分郡守守國門的味道。
公孫珣這邊帶著六七百人從平城出,全程都沿著長城內沿行進,由于道路通暢、沿途安全,中間只歇了一晚上,第二日中午就從容到達了高柳塞……而在這里,他居然在迎接自己的人中見到了兩個闊別已久的面孔。
“大兄!”
公孫珣肯定沒有蛋疼的去擺什么官譜,實際上,他在見到公孫瓚的第一時間就直接下馬迎了上去。“大兄為何在此處?”
“我可不像文琪你這么年輕就配上官印了。”公孫瓚看了一眼自己族弟身上的黒綬銅印,忍不住連連感慨。“所以思前想后,終于還是去投了夏公,如今乃是夏公軍中屬吏,剛入幕中兩三日而已……他聽說你是我族弟,就讓我來迎你!”
公孫珣先是連連點頭,然后又趕緊安慰了幾句:“大兄也不必在意,千石到兩千石,指不定要有多少年的宦海沉浮呢,我不過先行一步,等大兄你有了正途,終究會趕上來的。”
“希望如此吧!”公孫瓚嘴上如此謙虛,但卻掩飾不住自己那一臉的躍躍欲試。“不管如何,這一戰我絕不會再錯過去了。”
“大兄必然能立下殊勛!”
“承文琪的吉言了。”
言罷,兄弟二人不禁相視大笑。
話說,這倆人真不是在客套,更不是在暗含嫉恨笑里藏刀。實際上,原本這哥倆在遼西和洛陽的時候還是有這么一點若有若無的競爭意味的(公孫越都能看的出來),但等到真正成了年,離開家鄉,以官吏的身份在外地廝混起來以后,他們才紛紛意識到,如果沒有真正靠的住的人相互支持,那么做事也好,做官也好,都是難上加難的。
更別說了,以此時二人的目光看過去,天下這么大,難道還容不下一個公孫珣和一個公孫瓚嗎?便是公孫珣心中知曉的更多,那也是隱隱盼著對方撐得更久一點才更好吧?
而和公孫瓚見過禮以后,公孫珣卻又看向了對方身后的一人,不過卻不禁掛上了一絲古怪的笑意:“婁圭,你又為何在此處呢?”
“回稟少君。”一年多不見,這婁圭也蓄起了胡子,顯得明顯成熟了不少,只見他微微拱手道。“主母聽說你要出塞作戰,又曉得你身邊乏人,而我婁子伯又恰恰善于臨陣指畫,便將我遣過來在此處候著……”
聽到此話,韓當與程普不禁面面相覷,卻也懶得多言,而呂范氣度極佳,根本不以為意……至于公孫珣,看在對方那句少君與主母的稱呼上,權且原諒對方了。
“你家的賬房。”公孫瓚完全不曉得此人來歷,只是礙于義務插了句嘴。“嬸娘派人送來的,說是讓他幫你管個后勤什么的……我如今也是看出來了,想要做事終究是需要收攏一些人手。”
“大兄夾帶中想來如今也有不少人物了?”公孫珣不禁一怔。
“我一個軍中屬吏,哪來的夾帶裝人?”公孫瓚不以為然道。“不過這一年多確實在燕代一地結識了不少豪杰人物,且等我像你這般帶綬佩印以后再行招募。”
公孫珣連連頷。
“不說這些了。”公孫瓚繼續說道。“這要塞中我已經給你騰好了,現成的營房,讓子衡與義公他們忙活便是,你且輕騎隨我去拜會夏公!”
公孫珣再度頷不及……話說,夏育的駐地就在寧城,位于代郡與上谷郡的交界處,距離高柳不過數十里路,輕騎前往完全就是一個下午的事情,跟之前在并州往西河送個信都要好幾天根本不是一回事。而此時自己剛剛正式被劃撥過來,公文什么的且不提,大戰在即,總得見見自己的主將吧?
于是乎,公孫珣不顧辛苦,卻是再度啟程,隨自己族兄去見那持節的護烏桓校尉夏育去了。
“夏公本部其實也沒有多少漢軍,不過兩千余步騎,加上你那一部,勉強三千漢軍。”一路行來,公孫瓚自然免不了沿途講解風物。
“這也太少了點吧?”
“所以說,這次出塞,還是要征召大量烏桓突騎才能成行,而上谷烏桓與遼西烏桓也有些不同,他們生活在塞內,更加漢化,也更加溫順。”
“準備征召多少呢?”
“不好說,中樞的命令已經下了,出塞在即,可烏桓人和夏公卻還沒談妥,主要是賞賜沒有到位的緣故,所以他們現在只愿意出四千突騎,而夏公希望他們能出七千,乃至于九千突騎……”
“這明顯過了,上谷烏桓勉強九千余落,這是出塞攻擊戰,又不是防守戰,一落一騎……”
“文琪和我想的類似,我估計最終也就是五千烏桓突騎的樣子。”
“不少了……相比較漢軍而言,還是有些多了,一旦出塞,這能壓得住嗎?”
“我在校尉府接觸公文,看夏公的意思很可能還會征調上谷、代郡兩郡的精銳郡卒。”
“多少?”
“每郡兩千。”
“如此豈不是邊防空虛?”
“都出塞了,還在乎什么邊防空虛?”
“如此倒也是。”
“寧城這里,夏公基本上已經能一言九鼎,而幽州刺史劉公也頗為和善,一方面很少過問這邊的軍務,另一方面錢糧卻是一點都不會少的……唯一麻煩的是代郡太守王澤王季道,此人與我們侯太守一起以‘知軍務’調來的,但他仗著自己是并州名門,本人是天下名士,三番五次的和夏公別著來。”
“王澤出身太原王氏,他和他兄長當年靠黨人領袖郭林宗的協助才得以揚名天下,如今的局勢下他要是能對夏公有好臉色就怪了!”來到寧城城內,公孫珣不禁隨自己大兄放緩了度。
“誰說不是呢?”公孫瓚也是搖頭。“文琪,我與你私下說一聲……我雖然只來這位夏公賬下區區數日,卻也看出了一點門道,此人治兵打仗雖然堪稱宿將,但于政爭一路,根本不入流……那王澤之事,之前一鬧出來我岳父就與我說了根底,但是一直到現在這夏公都還搞不清楚人家為什么跟他對著來呢!”
“這種人遲早要出禍事!”公孫珣壓低聲音答道。“打完這一仗,弄個出身后,你我兄弟趕緊離了他才對!”
“正是如此……前面就是夏公的校尉府了,小心他的親軍義從隊長高衡高玄卿,就是那個五短身材的,此人與我有隙,甚至一度拔刀對峙……不過沒辦法,此人頗有幾分勇力,手下又有百十個從渤海跟過來的游俠,你不來之前,我手中無兵,還正愁如何壓他一頭呢!”
公孫珣聞言冷笑不語,只見他先把綬印往腰間一藏,然后徑直加打馬上前。
公孫瓚不由失笑,卻是慢悠悠的跟在了后面,一直等到前面生了馬匹撞人、爭吵,然后自己那位族弟一鞭子抽到了高玄卿臉上以后,他才忙不迭的趕到了現場。
“所以,”那高衡捂著臉壓著火氣問道。“這位千石的別部司馬便是伯圭兄的族弟了?”
“然也!”
“來此處是奉命謁見夏公?”
“然也!”
“一時失手撞到了我,然后是我高玄卿仗著人多勢眾,不識抬舉想要訛他?”
“不是嗎?”公孫瓚忽然厲聲喝問道,聲音震得半條街都聽得清清楚楚。“你剛才還想拔刀呢!不知道軍中階級何在?!”
高衡當然不會說自己一開始沒看到對方的印綬,這不是他的脾氣,但如此一來,卻也無話可說了,只好一時間在圍觀的軍士、吏員的目光下漲的滿臉通紅。
看到這一幕,公孫珣心里登時就沒了興趣……一個粗人而已,還以為是什么出色的對手呢?于是便閉口不言,任由公孫瓚在那里揮。
“公孫司馬。”然而,沒過多久,一名軍吏就從校尉府中跑出解圍,儼然是這個高衡頗得賞識。“將軍請你和伯圭一起進去。”
公孫珣聞言自然無話可說,公孫瓚雖然心有不甘卻也只能悻悻而走,兄弟二人一起下馬,直接步入校尉府去了。
“文琪一表人才,又與伯圭同族,乃是邊郡世族之后……既如此,多余的話我就不講了。”夏育顯得格外利索。“朝廷旨意早已到了,一月之后便要兵分三路出塞。屆時,田中郎將出云中,以圖阻礙戰力最強的西部鮮卑來援,然后臧中郎將出雁門,而我則將五千烏桓突騎、六千漢軍出高柳,兩路皆以騎兵為主,又相距不過百里,可互為奧援,然后直撲彈汗山!到時候,你自己整備好軍馬,隨我大軍出塞便是!”
“喏!”萬般心思,此刻都已經被公孫珣拋之腦后了。
“孫堅字文臺,吳郡富春人,蓋孫武之后也。會稽妖賊許昌起于句章,自稱陽明皇帝,與其子韶扇動諸縣,眾以萬數。堅以郡司馬募召精勇,得千余人,與州郡合討破之。是歲,嘉平元年也。刺史臧旻列上功狀,詔書除堅監瀆丞,數歲徙盱眙丞,又徙下邳丞。熹平末,漢軍出塞擊鮮卑,以臧旻為將,召堅而往,遂棄官聚豪杰三百趨邊塞。臣松之案:‘時,太祖、公孫瓚、程普、韓當、呂范、婁圭俱在軍中,復有后漢名臣王澤為代郡守,郭缊為雁門守,漢末豪杰董卓督并州,劉虞督幽州,英雄匯聚,一時稱道也。’”——《典略》.燕裴松之注
ps:上章張歧和趙歧能混了……主要是漢末不僅有張歧也有趙歧,后者更牛一點,印象更深刻一點。抱歉。不過正版的立即就改過來了……希望沒影響太多人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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