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紛擾,人心不定,衛將軍公孫珣一路北歸,終究是掀起不少浪花來的。
首先他這一走,多少讓他的舊部有些不安,好在公孫珣在王屋山下時便多有書信送過去,安撫眾人之余也讓他們各安其職。
其次,卻是洛中高階人事有些紛擾不定起來。
須知道,公孫珣這般棄職帶位而走,又不是守孝,又不是被貶,乃是直接趁著任命的空窗期撂挑子……無論如何,還掛著將軍位終究是有些說不過去。可要是無故而奪人家用戰功換來的將軍印綬,似乎也有些說不過去,因為相對于職務和爵位而言,將軍這種不常設的東西本身就有些不清不楚。
所謂不算職務,不算位階,不算爵位……而軍銜這種后世引申出來的概念此時還未形成,根本就是一筆糊涂賬。
當然了,再不清不楚的糊涂賬,只要天子認下,也不是不行,因為大將軍什么的本就是漢武帝發明出來的嘛。
不過,就在公孫珣動身后的數日間,卻忽然發生了一件意外,讓原本不清不楚糊弄過去的事情急轉直下——右車騎將軍朱儁忽然喪母,然后自請歸鄉了。
其人是正經守孝,一點官職都不能帶的。而朝中在收回了朱儁右車騎將軍的印綬后終究也是避不開公孫珣的這個話題了。于是,經過中樞一番議論,天子復又派出使者,終于是在趙國追上公孫珣,給了他一個平定幽州匪亂的空頭職責,以掌征伐事繼續持有衛將軍印綬。
說實話,這個時候,公孫珣是真的無可奈何,反而只能交出了他的衛將軍印綬……沒辦法,這是一種政治姿態,若是受了這個職責,哪怕不交錢,那也是假隱居,天下人不認的,之前的戲也就白做了。
然而,這似乎也不能怪誰,最起碼人家朱儁死了媽肯定不是故意的。
只能自認倒霉。
而這件事情的連鎖反應還沒有結束,皇甫嵩眼見著兩個昔日戰友因為各種緣故齊齊交納了將軍印綬,分外無奈。再加上他也實在是沒臉繼續呆在冀州,便加緊了在洛中的活動。
旋即,隨著涼州局勢進一步惡化,甚至有叛軍攻擊到了司隸直屬的扶風地區(長安西面的郡,隴西地區,漢武帝茂陵便在彼處),中樞終于是順水推舟,免去了皇甫嵩冀州牧的職責,并讓這位半是灰頭土臉半是無可奈何的左車騎將軍領兵兩萬出鎮關西,防衛長安陵寢。
至于冀州刺史一職,則由昔日黨人名士,八廚之一的王芬代替。同時,議郎董卓被拜為中郎將,也一同隨皇甫嵩出鎮關西。
不過,這種舉動沒有對局勢產生直接的效果,到了五月份,天下局勢反而徹底崩壞。
一方面,隨著皇甫嵩領著他的兩萬精銳離開冀州,整個冀州亂做一團,各地盜匪更加活躍,什么紫山賊、黑山賊,什么黃巾舊部,什么黃龍、白雀,雷公、苦蝤立即如開了鍋一般大肆擴張!
大半個河北,立即失序,光做賊的據說就有百萬人,而且局勢甚至有朝著中原蔓延的趨勢……沒辦法,這就是破壞性大于建設性時的必然結果,所有的一切如同滾雪球一般越搞越糟。
另一方面,涼州叛軍繼續做大,五六個郡都有響應,漢軍只能勉強守住涼州幾座堅城應對,甚至于皇甫嵩和董卓也只能勉強在扶風那邊保持守勢而已。
這個時候,偏偏中樞那邊又有腦殘開始討論放棄涼州的問題了……尤其是以崔烈等河北士人為主,他們普遍性支持放棄涼州,承認涼州叛軍的獨立性,目的是及時調集精銳去安定已經不成樣子的河北。
但是,崔烈這位河北一等一的世族首領,幽冀名士,注定要被人當做踏腳石的。在渡口被公孫珣噴了一次后,這一次在大朝會上又被公孫珣的小師弟傅燮傅南容,直接請斬以安天下!
傅南容慷慨激昂,將放棄涼州這種做法的可笑之處批駁的干干凈凈,而天子終究也不是個糊涂蛋,這種事關自家生死的大事上面,他怎么可能會出岔子?最終,天子當場下定決心,一邊讓皇甫嵩與董卓在前方繼續防御司隸直屬的扶風郡,一邊在洛陽傾盡全力,準備組織一場聲勢浩大的西征,以求徹底光復涼州。
這里面又發生了一個小插曲——有人提議可以讓公孫珣就勢在幽州招募烏桓兵馬,轉身參與到這場西征計劃里,但旋即就被否定了,原因是距離太遠,得不償失。
對應的,有人又提議招募鮮卑兵,理由是自從檀石槐死去后,鮮卑人分裂成多個部落,早已經喪失了萬里大國的政治實體概念,是可以利用的。然而一番討論后,中樞諸位反而認為鮮卑也需要提防,不能隨便引胡人入漢地。
然后,這時候又有人提出來,還是要保留公孫珣衛將軍的名號,最起碼他在幽州,可以震懾鮮卑人與烏桓人。
天子從善如流,于是第二次派遣了使者快馬去追公孫珣,然后依舊是在趙國追上了對方,要將衛將軍的印綬印還給這廝。
然而,公孫珣依然不受,理由是自己就算是賦閑在家,也一定會盡力保鄉梓平安的,不需要這個將軍印綬。
使者悻悻而歸。
不過,剛一回來,天子復又派新的使者帶著衛將軍印綬第三次去追公孫珣……原因很簡單,河北的賊人太多了,而偏偏這時候紫山賊張燕主動請降,說什么愿為漢室鎮守河北山岳。而中樞思前想后,實在是無可奈何,只能接受對方的請降,準備赦封其為平難中郎將,允許他舉孝廉并向朝廷派遣計吏每年匯報情況。
這個時候,由于張燕曾為公孫珣下屬,于是又有人提出來,應該讓公孫珣加衛將軍印綬,去招降安撫對方……當然了,其人肯定還有一層話沒說出來,那就是連張燕這種人都能魔幻般的在數月間從縣長變賊寇然后又變成中郎將,公孫珣一個已經準備回老家的衛將軍何必還非得講什么規矩?這都什么時候了?!
其實吧,事情到了這一步,所有人都看出來了,漢室權威已經直接掉了一大截,除了中樞尚能保持表面上的架構外,具體到地方與軍事問題時已經制度、規矩全無。
換言之,這天下是真的已經開始大亂了!
而就在一群國家重臣們唉聲嘆氣之余,持節而往的尚書郎鐘繇又一次在趙國追上了公孫珣。
沒錯,又是趙國,公孫珣依然在趙國!
不是他不想走,而是沒法走……他是四月下旬剛入趙國的,也是那時候被朝廷使者第一次追上并收回衛將軍印綬的,而那時候皇甫嵩還在冀州牧任上,冀州的情況還沒有失控。可是等他走到趙國襄國縣的時候,皇甫嵩便被匆忙調走了。然后等他走到趙國最北面的柏人縣時,整個冀州就已經徹底失控了!
有人去太行山北段投奔紫山賊張燕,有人去太行山南段投奔黑山賊于毒,還有人自己拉桿子起兵……道路與田野中,到處都充斥著流民和小股盜匪,他們成群結隊、拖家帶口、絡繹不絕,一方面搶劫他人,一方面攻城略地,一方面又相互兼并,然后本身還都一直處在饑餓和疫病的威脅之下。
公孫珣帶著家眷,其中幾個孩子還只有數歲,只能緩緩前行,所以著實不敢輕易出城動身。
畢竟,一旦動身,勢必會產生戰斗,而公孫珣實在是不想讓自己全副武裝的騎兵義從對著這些半是盜匪半是流民的人下手……不僅僅是可憐他們,而是說就眼前這局勢而論,真殺過去,何時能殺到頭呢?殺了又有什么意義呢?
正好進入五月,天氣炎熱,公孫珣便以擔心疾疫為理由,在柏人停了下來,準備等一等。
而這一等,就等來了第三波朝廷使者,也就是持節而來的鐘繇鈡元常了。
“元常來的路上可還平安?”夏日炎熱,依然還是紫綬金印縣侯的公孫珣卻是站在滾燙的柏人縣城頭上接下旨意的,而弄明白旨意以后,公孫珣也并沒有直接表態,反而是與許久未見的鐘繇寒暄了起來。
“回稟君候,從河內最北面開始便不是很好了。”午后刺眼的陽光下,鐘繇恭恭敬敬的在城頭上行禮作答。“河內最北面的黑山賊于毒最近格外猖狂,流民無數都去投他,若非是朝歌令關羽關云長引兵越境護送,我們幾乎不敢動身……”
“哪里不是這樣呢?”公孫珣仰頭一聲感嘆。“我當面之路也是被投奔褚……張燕那廝的盜匪給阻塞了,聽說河北這邊的盜匪已經聚眾百萬,這才不得已停下來,等待局勢好轉再上路。”
“所以正該招撫。”鐘繇也是趕緊應聲道。“天下危殆,盜匪四起,可是事有緩急之分。如河北這邊多是流民失措自然而然形成的盜匪,本心并沒有叛亂的意思,而涼州那里卻是已經直接威脅到了司隸安危……故此,必須要做取舍。”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公孫珣望著城外五百義從駐扎的營地,也是不由冷笑,因為那里原本是上好的青苗地,如今卻早已經被流民盜匪給踩踏一空而來。
鐘繇當即閉嘴。
“也罷。”公孫珣負手而嘆。“你說的不錯,如今河北空虛,這么多盜匪流民根本沒法子處置,所以哪怕只是安撫一時,也該去安撫一下的……張燕是主動請降?”
“不錯。”鐘繇松了口氣。
“那就好辦了。”公孫珣不以為意道。“我讓義公陪你去,再帶上他在趙國為官時相處較好的的一些官吏、豪族,往北面紫山中走一趟,將什么平難中郎將的印綬與他。其實不僅是張燕,便是那些山中盜匪頭子,要么是豪強要么是平民,也都不是有什么大想法的人,你擺出天使的架子來,他們反而會樂意接受的。”
鐘繇愈發放松了不少。
但是……
“但是君侯,那這衛將軍的印綬呢?”鈡元常終于是忍不住繼續問了下去。“你是不是……接了為好?”
“算了吧,君侯。”就在這時,之前一直避讓天使儀仗的戲忠忽然從城墻下的蔭涼里插嘴言道。“一個衛將軍的印,這中樞給了奪,奪了給,宛如戲弄人一般……今日接了,萬一明日元常兄又持節過來要奪走呢?那豈不是要讓天下人笑話君侯?”
“說的好。”公孫珣對著根本看不見人影的發聲處笑道。“志才不上來見見你郡中舊交嗎?”
“有什么可見的?”戲忠依舊躲在城下蔭涼里戲謔不止。“元常甫一入朝便為尚書郎,前途大好。而我一個浪蕩子,至今最多做過衛將軍幕府從事,還被人給免了,這要是見了面,豈不是尷尬?相見不如不見!”
鐘繇跟戲忠相識已久,哪里不知道對方的浪蕩與促狹,所以只是閉嘴不言,任其胡扯八道。
“我也覺得君侯沒必要受此印。”與戲忠一同躲在蔭涼里的婁子伯倒是正兒八經的說話了,但一開口就讓鈡元常背后微微有些黏著了起來。“君侯此次歸鄉,自可以德行安撫鄉里,何須在意一將軍印?再說了,如今天下板蕩,韓遂、張燕那種人都能迎風而起,君侯想要做事又何必在意什么名分呢?”
一陣風忽然吹來,大太陽下面的鐘繇只覺得背后發涼,卻只能欲言又止。
“那子衡和叔治呢?”烈日下,公孫珣回頭詢問。“你二人又以為我該不該接此印呢?”
“我以為可以。”就立在公孫珣身后的呂范干脆直接。“名不正則言不順,天下亂成這個樣子,便是居家也要做事的。”
“叔治。”公孫珣催促道。
“我不知道。”王修無奈搖頭。“如子衡兄所言,天下亂成這個樣子,哪怕只是在鄉中讀書,也該安撫鄉梓的;可也如子伯兄所言,君侯既然是歸鄉,那無論做怎樣一番事,都可以以自己的威德、家族的實力而行,無須在意一個將軍印……故此,將軍隨意便是。”
“還是應該受的。”常伯槐一如既往的沒有任何顧忌,不等公孫珣詢問道便直接拱手勸說。“天下動亂,或許很快就會好轉,但或許還會繼續惡化,君侯在鄉中,需要有做大事的準備!有衛將軍印在手,最起碼幽州官吏不至于太過擎肘。”
公孫珣緩緩頷首,復又看向了滿頭大汗的鐘繇:“元常聽到了沒有?我這五位智計謀士的言語居然各自不同。”
“聽見了。”鐘繇愈發緊張了起來。
“二人以為不必接,二人以為當接,還有一人一人以為接與不接兩可之間,而其余如義公他們又不擅長此道,我就不問了。”公孫珣盯著鐘繇緩緩言道。“元常,你我故交,我對你的欣賞想來不必多言……而事情到了一步,我也是很為難的,不如你替我做個決定吧!”
鐘繇登時大汗淋漓:“我是使者,如何能……”
“可你也是我舊交。”公孫珣絲毫不以為意。“好生替我考慮一番,我是該接還是不該接此印……你說當接我就接,你說不當接那便不接!考慮好了,便來城中亭舍中尋我,天氣熱,我要回去照看孩子!”
言罷,這位食邑六千戶的薊侯居然直接拂袖而走,將鐘繇和一群洛中來的侍從以及代表了天子權威的節杖扔在了午后太陽直射下的柏人城頭之上。
剛剛當了半個月尚書郎的鐘繇本能跟著對方走了幾步,卻發現隨著那沉默不語的韓當一聲令下,下城的階梯處卻忽然多了數名跨刀的武士,也是不由汗流浹背。而等他回過頭來,看在就在城外駐扎的那數百白馬騎兵,更是分外無言。
到此時,鐘繇哪里不明白,這分明是公孫珣弄不清楚朝中對他的態度,所以心生猶疑。然后必然是對自己知根知底的戲志才那廝不顧情面,直接獻了如此歹毒之策,以此法逼迫自己做出說明……然而,雖然明白,可鈡元常卻也無可奈何,他一聲嘆氣,居然滿頭大汗的向朝城下武士請求了一份筆墨紙硯,外加一壺涼開水。
涼開水一壺,半壺喝了下去,半壺磨了墨汁,然后鈡元常便揮毫潑墨,在城頭上大書特書起來,好不容易寫完,居然又取出火石燒掉了自己所書文字,這才請見公孫珣。
“依我看來,上次奪印之事,恐怕確實是朝中有人意圖對君侯有所動作。”亭舍內,請求私下謁見的鈡元常俯首在院中廊下躬身一禮,這才坐下身來從容言道,卻是開門見山……也不知道之前頂著烈日在城頭又喝水又完字又燒紙的他為何如此精神。“此人我著實不知道是誰。但若論將軍印之事,我還是以為君侯當受。”
“為何?”盤腿坐在廊下,卻扭頭看兒女在院中嬉戲的公孫珣一臉的不以為然。
“大勢之下,反復難定,人居于其中,宛如扁舟行于湖海,今日為順,明日為逆。這個時候,君侯就不要在意什么外人的些許看法與洛中某些小人的動作了,因為他們的動作也會被大勢動搖,說不定還會弄巧成拙。”言至此處,鈡元常俯身再拜。“君侯此時唯一該做的,便是定身自重,往自己這艘船上多放幾顆壓艙之石……而這個將軍印雖然虛有其表,但等風雨到來,卻終究是可以扔下去壓艙的。”
“說的好啊!”公孫珣本該親自扶起對方,或者喚對方起身的,此時卻只是自己徑直站起身來,轉身往院中望去。“我在柏人停留的這些日子里,其實也是感觸良多……不瞞元常,天下要亂我是猜到了的,不然也不會棄職歸鄉,但動亂的這么快,我是真沒想到。不過也正是因為看到這種亂象,才多少明白了一些,天下的根本在于地方,地方都壞了,洛中便是能勉力維持局勢,也不過是沙土之上的高樓,淤泥上的高臺,徒有虛名罷了……這是名與實的問題,名實之間若非得只讓選一個,便只好選實了。”
“君侯所言甚是。”鐘繇抬頭看著對方身影言道。“與君侯相較,那些賴在洛陽玩弄權術之人,才是落了下成。”
“說的好。”公孫珣不去看鐘繇,只是繼續負手對著院中感慨言道。“不過,名實之間也不是那么簡單的,有實固然可以立名,可有名也未必不能得實。洛陽那邊還是需要多多注意的,省的被人害了都不知道……元常,你說對不對?”
鐘繇俯身而對,再度汗流不止。
但公孫珣也只是負手看著院中自己的兒女,也絲毫沒有喚對方起來的意思。
“繇、繇……繇愿為君侯留意洛中名實之變。”鐘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說出這句話的,但隔了一年將這句話說出口后,其人居然有些輕松之意,汗水似乎也隨著晚風漸漸消散掉了。
“元常請起。”公孫珣登時微笑,立即走上去扶起了對方。“將來的事情,還要多多倚仗于你了!”
鐘繇渾身虛脫,只能長呼一口氣。
“上次對付我的,乃是袁本初。”公孫珣松開手后繼續從容言道。“此事恰恰已經有人與我說了,你不是我那兩個族弟,不被他重視,且替我好生留意他的舉動便是……”
鐘繇聽得此言,一時只覺得其中信息太多,便跟著腳下一軟,但好歹是站住了。
“且去吧!”公孫珣依舊言笑晏晏。“替我將我的衛將軍印綬取來!”
鈡元常躬身而退。
鐘繇轉身離開,卻有一矮胖之人忽然從亭舍廊檐對面處閃出,其人饒過院中正在玩耍的公孫離、公孫定、公孫平、公孫臻四姐弟,直接來到廊下,對著公孫珣拱手言道:“君侯好手段!”
“將人逼上賊船……這一招不是跟你董公仁學的嗎?”公孫珣似笑非笑。
“已然后悔了。”趙國中尉董昭一聲嘆氣。“我哪想到,張燕那廝區區數月就能聚眾百萬,此時真能從容脅治他嗎?”
“此時或許不行,但若有大勢在手,還是能迫其就范的。”公孫珣依舊負手相對。“正如這鈡元常,我也不指望真能收他心,可若將來有一日泰山壓低,其人必然有所決斷。”
“君侯所言甚是。”董公俯首道。
“話雖如此了。”公孫珣忽然向前一步,仗著身高舉高臨下言道。“但公仁你需明白,我之所以沒有怪你自作主張,不是因為你的策略將來還有補救的地方,乃是因為陰差陽錯下,有張燕這個愿意請降的紫山賊為首,多少能讓冀州百姓多活下來些許……公仁這種人心詭譎的計策,不是說不行,但下次再想為之前,你最起碼應該先試探我一下再做,曉得了嗎?”
“昭……慚愧。”董昭無奈應聲道。
“許子遠的家人走了嗎?”公孫珣繼續問道。
“已然送走了。”董昭趕緊點頭,卻又不禁反問。“他要的百斤黃金真的要給他?區區袁本初一個態度而已,我們遲早也會知道的。而且再說了,正如剛才那鐘繇所言,天下洶洶,大勢翻來覆去,袁本初自己都穩不住身子,還想要對君侯有所壓制,怕也只是一廂情愿。”
“不管如何,既然有功那便得有所賞。”公孫珣拍拍對方肩膀,倒是居然有些悲戚。“我一個邊郡小子,若是連這點都做不到,又如何與人家四世三公的人相爭呢?唯一可悲的,乃是地方上都已經崩壞到這個地步,朝中貴人卻依舊想著這些事情……何苦來哉?”
董昭躬身相對,也不知道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中平二年,夏日暑盛,天下忽然間便亂作一團,人心也跟著紛紛不定起來,然而面對時局,有所感慨的何止公孫珣一人呢?
東郡韋鄉舊城外的亭舍之內,從濟南相任上下來,正準備去洛中接受新任命的曹孟德雖然暑熱難耐,卻依舊借著夏日陽光下于亭舍院中讀書不止。然而好景不長,隨著亭舍外忽然又一次響起了巨大動靜,本就心煩意亂的他干脆直接摔了手中在濮陽剛買的安利號新書:
“外面怎么回事,白日倒也罷了,怎么臨到傍晚還如此紛擾?”
“孟德不必擔憂。”夏侯惇滿頭大汗的從舍外跑進院內。“外面有盜匪在路中相攻,樂文謙已經引伴當去收拾他們了。”
曹操當即沉默下來。
“孟德。”夏侯惇見狀忍不住好奇相詢。“朝中讓你入朝為議郎,然后轉任他郡太守……這也算是典歷地方的履歷了,乃是升任顯職的必由之路,你為何一路上反而悶悶不樂?”
“元讓。”曹操一時搖頭,卻是俯身將書卷從地上撿了起來。“當著你的面,我也無須隱瞞……實話實說,此行我心難安啊!”
“可是因為聽說公孫珣主動棄置歸鄉的事情,故此擔憂洛中局勢嚴峻?”夏侯惇正色詢問道。
“有一些吧。”曹操坦誠答道。“但我曹孟德也不至于因為他人如何而有所動搖,實在是這沿途所見,讓人不堪重負。”
夏侯惇當即反應過來,也是一聲長嘆:“這一路上確實鬧得不像話……尤其是去年遭了兵禍的東郡,自從入境后只覺得到處是盜匪,到處是流民,有時候盜匪、流民根本分不清。不過,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天子雖然暫停了修宮錢,卻還要各地加緊征收算賦,征發徭役,以定涼州,這邊之前死了那么多人,又有那么多人見過刀兵之利,能不亂嗎?”
“這便是問題所在了。”曹操握著書卷一屁股坐在了院中的馬扎上。“這一次天子要平涼州,總歸是件正經事,從大局而言,需要錢糧也是無可厚非。但地方上也實在太苦了……此去洛中,若是能去個太平地方為一任太守還好,可若是讓我依舊在中原這地方打轉,你說我該怎么辦?在任上是逼迫百姓去服涼州的徭役呢,還是不逼迫?是征收算賦呢,還是不征?再說了,修宮錢終究只是暫緩,若是任內又有催繳,我又該如何是好?”
夏侯惇也是無言以對,只好勉力安慰:“說不得是個好去處呢!”
曹操依舊連連搖頭:“如今這天下,哪里來的好去處?我也只是自欺欺人罷了,只求不是東郡這種地方便好。”
夏侯惇旋即閉口。
俄而,隨著夕陽漸下,廳舍外忽然一片歡呼,儼然是樂進領著曹操的親衛伴當輕松收拾了路中相斗的盜匪,得勝歸來了。
“曹君!”樂進自外面風風火火趕回來,一進院中便忍不住出聲言道。“你說巧不巧,我從那兩股賊人處居然救出了你在洛中的家人,他說是奉曹君你父親之命自洛中專門來尋曹君你的。”
曹操和夏侯惇一起莫名其妙,但看了樂進領進來的人后還是忍不住一時失笑起來,因為對方還真是曹嵩身邊的親信家人……這可真是太巧了。
“你來做什么?”夏侯惇知道曹操和曹嵩關系不好,便主動替曹操出聲。“地方上亂成這樣,如何敢獨自上路?”
“確實是沒想到東郡盜賊如此之多,而且我還以為會在陳留與兩位相遇呢。”那家人癱在地上,無奈解釋道。“不過不管如何,見到少君,終究是不辱此行……老主人遣我給少君送一句話,說是你的去處他已經替你打點好了,乃是個靠近家鄉的一等一大郡。”
“是陳留嗎?總不會是東郡吧?”曹操聽著便覺得不好。
“正是東郡。”這家人匆忙答道,卻也覺得無奈起來。“不過老主人在洛中想來是不知道東郡居然有如此多的盜匪,又或許是他覺得以少君的本事,應該能輕易安定東郡!”
“輕易個屁!”曹操一聲冷喝,瞇著的眼睛都睜圓了,院中也跟著瞬間冷了場。
而就在這時,亭舍外忽然又熱鬧了起來。
“曹君!”樂進興奮來報。“韋鄉那邊的百姓見到我們擊敗了盜匪,又聽說是昔日安定本地的騎都尉曹君在此,由本地三老帶著,紛紛前來謁見!”
“替我擋住他們一刻鐘!”聽到此言,曹操再不猶豫,呼喇一下便起身對樂進下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命令。
而樂進雖然不明所以,也還是趕緊出去了。
“孟德。”夏侯惇無奈詢問。“如此,為之奈何啊?”
“不干了!”曹操緊了緊腰帶,順勢扔下懷中印綬,然后理都不理地上的家人,就往亭舍院中挨著馬廊的那面墻處走去。
“不干了是什么意思?”夏侯惇撿起印綬在后無奈追問。
“不干了,就是學公孫珣滾回家讀書的意思!”曹操忽然回頭指著夏侯惇大怒道。“元讓你來說,去年黃巾之亂,我與公孫珣一起平定東郡的對不對?然而昔日公孫珣請旨免去了東郡一年錢糧,今日我卻要做東郡太守來追發徭役,征收錢糧,可能還要加賦?”言至此處,曹操直接指著那家人厲聲言道。“你將印綬交給他,讓他回去告訴我爹,這個臉他當爹的丟的起,我曹阿瞞卻丟不起!”
言罷,曹操居然要轉身翻墻而走,儼然是不想對上外面那群東郡本地鄉老。
然而,其人身材矮小,怎么都爬不過去,倒是夏侯惇見狀無奈,扔下印綬與那目瞪口呆的曹騰親信,然后過去扛起了對方,才得以讓曹孟德竄入隔壁馬廄。
夕陽西下,原本被內定為東郡太守的議郎曹孟德與夏侯惇兩騎并行,居然是在授官途中往家鄉沛國譙縣落荒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