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漢

第三十九章 直指邊城虎翼飛

又停了數日以后,四月底,公孫珣正式班師轉回幽州腹地。

也確實該走了。

畢竟,公孫大娘以及趙苞的到來,意味著遼西這里將有人主持軍政大局,而公孫大娘更會在此處停留多日,以確保近二十萬烏桓、雜胡人口最后是收編到了自家寶貝兒子的口袋里……對此,公孫珣付出的代價,則是將兩個年長一些的兒子暫時留在了趙苞身側,雙方約定,等到入秋之后,公孫定和公孫平才會隨著他們的祖母一起折返昌平。

而莫戶袧與樓班的到來,更是意味著遼西戰事的徹底結束。

不過,之所以又停了數日才走,其實也是跟莫戶袧有關……用公孫大娘的話說,莫戶袧能夠自我覺醒民族意識,卻又最終選擇無條件投降,恰恰說明其人的漢化選擇是經歷了靈魂層面淬煉的,說不定以后反而最靠的住!而對于這種有心漢化的部族,已經予以形式上的承認,以增強他們認同感。

于是乎,公孫大娘和公孫珣一起,專門對莫戶部、段部、俟汾部這三部進行了某些標志性的改編。

莫戶部如今不叫莫戶部了,改名叫慕容部,而莫戶部全族上下,除了莫戶袧一人以罪責之身,仍以莫戶為姓以示警惕外,其余全部立刻改姓慕容,以示改過自新之意。

其中,莫戶袧那個已經可以騎馬的兒子更是被公孫大娘直接賜名慕容博。

段部倒沒什么好說的,還是段部,但卻不能學以前那樣動輒來四個字的姓名了,以后也是要講風俗的,比如段日余明的兒子就被大娘改名叫了段智興。

至于合十二為一的俟汾部,新頭人黑獺大概一開始就明白天王這個姓實在太過分了點,所以上來就主動請賜姓名,而不知道是什么緣故,公孫大娘很別出心裁的給了對方一個叫宇文的姓,卻沒給他改名?

換言之,以后俟汾部就是宇文部了,黑獺天王也變成了宇文黑獺!

而且,由于所謂功高莫過救主,宇文黑獺這次立下了殊勛,再加上慕容部又必須要嚴厲懲罰,所以公孫珣將原本慕容部所占據的承德城正式收回以作懲處,并轉而賞賜給了宇文部以作獎賞,并且允許宇文部暫時留在遼西,帶頭兼并多個反對編戶齊民的雜胡部落以作補充,從而與莫戶、段部形成實力上的平衡。

這三部,按照公孫珣的安排,儼然還是要用作幽州北面屏障的,由于三部全部出自遼西,又都一起改制為漢姓,算是正式做了公孫氏的附庸或者家臣之類的東西,所以,遼西三衛以及遼西三姓的名號,幾乎是瞬間便傳了出來。

但不管是遼西三衛還是遼西三姓了,五月上旬,匆匆作出安排的公孫珣還是率領數兩萬多平叛大軍回到了盧龍塞,也回到了堅實的華北平原之上。在那里,他又匯集了剩余的數萬壯丁民夫,合計五六萬人,這才轉身折返回了昌平。

對此,遠在上谷、代郡的劉虞和鮮于輔、閻柔等人并不以為意……畢竟,從公孫珣的角度來說這次平叛確實堪稱艱難,而且一度有極度危險的情況發生,他本人甚至一度失措,心境上也經歷了一次難得的洗禮。可是,若是從劉虞、鮮于輔、閻柔來看,甚至是從趙苞和公孫大娘的角度而言,卻未必有那么大的感觸。

這是因為那次挫折,在整場戰事中實在是太過短暫了,更不要說緊隨其后就有一場堪稱經典的大勝掩蓋了這一切……于相隔千里的劉虞等人而言,甚至未必都會注意到有這么一場小挫敗的出現。

至于說烏桓覆滅、軻比能敗走、張純授首……本來不就是在所有人的預料之中嗎?難道衛將軍出兵的時候,還有人會以為他會敗?

唯一的感慨,大概是衛將軍這次又挺快的,塞外孤懸,五百里路擺在那里,大軍打個來回都要走二三十天,但連著打仗和善后,公孫珣卻只花一個多月就結束了。

僅此而已。

但是,當公孫珣引得勝大軍五萬來到昌平以后,有意思的事情卻發生了,因為他居然沒有在昌平就地解散全軍,反而是引兵繼續向西,來到了居庸關西面的上谷郡郡治沮陽城(后世懷來縣一代),也就是劉虞來到幽州后的州部所在,然后發出邀請,讓尚在代郡高柳巡視的劉虞引新任護烏桓校尉閻柔去見他。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劉虞絕非愚蠢之輩,接到訊息也登時頭皮發麻,暗叫不好,但卻居然無能為力。

因為,隨著公孫珣的邀請,還有數萬大軍繼續西進,或占據廣寧(后世張家口),或左右逼近寧縣、馬城(上谷烏桓聚居地所在,護烏桓校尉駐地),甚至還有幽州大族出身的田豫引三千騎兵疾馳而來,接手了高柳塞。

旋即,不等劉虞多想,代郡太守王澤與上谷太守高焉又親自來請,如此局面,劉虞反而是無話可說了,只能準備轉回沮陽。

而其人從高柳動身往沮陽的前一晚,還專門派人去寧縣召喚閻柔,按照公孫珣的意思讓后者做好準備,屆時隨自己一同前往。

不過,不等信使動身,閻柔卻反而只帶數十騎鮮卑精銳連夜奔馳到了高柳。

“隨你去寧縣?”劉虞連夜在私室召見了閻柔,卻不料聽到了如此荒謬的建議。“為何要隨你去寧縣?”

“劉公!”閻柔實際年齡未過三十,但多年草原生活卻讓他滿面風塵,此時惶急難耐,眉頭緊皺,配著披散的頭發,更是顯得年紀頗大。“如今的局面,恐怕不能善了,如果去了沮陽,說不定有不忍言之事!而去寧縣,我那里有七八千鮮卑兵,還有上谷烏桓……”

“胡扯!”劉虞不等對方說完便當即呵斥了回來。“什么叫不忍言?你自己說,衛將軍是能殺了我,還是能罷免我?而且洛中大將軍尚在,他便是真的撕破臉將你我檻車入洛,我反而也可以從容脫身吧?反倒是隨你去寧縣,聚眾對峙,這才難以善了吧?!”

伏在地上的閻柔倒吸一口氣,卻也無話可說了……如此反應,倒不是因為劉虞過于迂腐和軟弱,而是恰恰相反,劉虞的話在某種程度上實在是太有道理了!

且不說什么余地不余地,但凡劉伯安本人不扯淡,不做多余的事情,那公孫珣就不會殺劉虞的,這是高層的政治規矩。可若是劉虞真的跑到寧縣,拉起了幾萬烏桓人、鮮卑人負隅頑抗,那就不要怪刀兵無眼了……甚至到時候殺死劉虞的罪名都能直接安在他閻柔身上。

所以,從眼下的局勢而言,劉虞去跟公孫珣見一面,反而是他本人最安全、最穩妥,甚至是最正確的處理方式。

但問題在于,他閻柔怎么辦?

廣寧和高柳被堵住了,寧縣、廣寧被漢軍優勢兵力兩翼看住,現在來說,如果那位衛將軍要處置他,他閻柔也就是棧板上一塊腌肉。而唯一一個能重新奪回主動權的法子,其實就是眼下他正在做的事情——請劉虞去寧縣!

整個幽州,如今只有劉虞有那個政治號召力與公孫珣對抗,也只有在此人的庇護下,他閻柔才能勉強用手中的弱勢兵力盡量握住自己的命運。

劉虞的名正言順,與他閻柔的兵馬加在一塊,才能勉強對抗公孫珣,也只是勉強。

但是,劉虞真的沒必要啊!

“我……”閻柔抬頭欲言,卻最終只是俯首嘆了口氣。“是我思慮不周。其實,若非是劉公,我現在還在草原上奔走,做一只喪家之犬,如今又怎么能因為些許私心而讓劉公置于危難中呢?”

“無妨的。”劉虞見到對方如此誠懇,也多少有些感動,便上前親自扶起了對方。“扎上發髻,穿上直裾,這次你隨我一起去,衛將軍那里萬事我自擔之,一定盡全力維護于你……依我看,他所求的不過就是這剩余兩郡治權與上谷烏桓而已,大不了咱們讓給他便是。”

閻柔苦笑一聲,只能無奈點頭。

就這樣,三日之后,幽州牧劉虞帶著自己的州中屬吏,還有新任護烏桓校尉閻柔、代郡太守王澤、上谷太守高焉一起,從容返回了沮陽城。而上谷太守高焉更是在第一時間履行了自己身為地主的職責,其人于郡中官寺堂前設宴,邀請公孫珣與劉虞一同赴宴……說是要慶賀衛將軍平叛功成。

高焉是公孫珣的故人,當時其人為遼東太守時,公孫珣在他手下做過襄平令,此人來做中人,當然是最合適的。

實際上,公孫珣幾乎是立即就接受了邀請,欣然赴宴。

而這日下午,宴會開始后,等封了官寺大門,眾人先是公推衛將軍與幽州牧并坐于上首,這個自然沒得說;然后諸位兩千石又列于左側,而此次平叛有功之軍官、屬吏,也就是衛將軍府屬吏了,則紛紛坐于右側……如此安排,儼然是給足了衛將軍面子,不然以這些人的位階,無論如何都是沒法與諸位兩千石并列的。

而再往后,美酒佳肴、歌舞音樂,也都安排的很妥當,很顯然,這是希望能把氣氛炒起來,省的待會兩位爭執起來會有些難堪。

“這隊音樂,說起來還是從遼東得來的。”音樂剛一下去,坐在左手第一位的高焉高太守便迫不及待的拊掌而笑了。“乃是當日離任時,公孫老夫人贈我的禮物,有幾個曲子格外出色……我原本還猶豫,衛將軍得勝歸來,是否要奏凱旋之樂?但想了想,那種音樂衛將軍恐怕也聽膩了,倒是衛將軍家中舊樂,此時聽來,恐怕更加親近一些。”

便衣而來的公孫珣聞言當即撫案而笑:“原來如此,高公有心了……剛才她們奏起‘好漢歌’的時候,我還有些奇怪,倒是我自己眼瞎了。”

“這歌叫‘好漢歌’嗎?”涿郡太守崔敏一時好奇。“可有什么典故?”

“有的。”公孫珣低頭笑道。“而且此曲其實源自青州,跟崔公老家清河不過是隔河相對而已,說的乃是一群青州本分之人,卻因為世道渾濁,被官府、豪強逼迫過甚,最終聚眾為匪,殺官造反之事……雖然早早被平,卻因為彼輩打起了替天行道之旗,除暴安良、殺富濟貧,故此青州百姓多有紀念,這才傳下此曲。”

崔敏訥訥無言,半晌方才應聲:“總歸是世道不好。”

“是啊。”公孫珣終于抬起頭來,正色掃視了一圈座中諸人。“總歸是世道不好,莫說良民去做盜賊了,如今這世道,區區幾個閹宦都能執掌朝政數十年,一介漁陽滑賊都能自稱天子,還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為的呢?”

這話聽著語氣就不善,于是高焉、崔敏等人紛紛閉口不言,劉虞也是捻須靜候,有所準備。

“衛將軍憂慮過甚了。”

而停了片刻后,倒還是有人愿意為大局和諧而盡量努力一番的,說話的乃是代郡太守王澤,和懦弱的高焉、明哲保身的崔敏相比,這個太原王氏出身的太守到底是有幾分底氣與硬氣的。“蒙衛將軍用兵果決,那擅稱天子的逆賊不是已經被傳首幽州了嗎?甚至還送往了洛陽。作亂的遼西烏桓,聽說如今也已經被衛將軍滅族編戶……幽州已經重歸太平了。”

“雖歸太平,卻還是腥膻滿屋,稱不上干凈!”公孫珣昂首應聲,卻是根本沒有半點繼續耗下去的意思。“我聽說,我在塞外平叛之時,卻居然有人擅自舉用一個鮮卑頭人出任護烏桓校尉這種要害職務,放任近萬鮮卑兵入塞……可有此事?”

閻柔長嘆一口氣,卻是一聲不吭,避席謝罪。

“這是我所舉用的。”劉虞當即辯解。“衛將軍,你當時在平叛,而且我也讓我子替我送信過去,有所說明……”

“我回信應許了嗎?”公孫珣凜然側目反問。“而且,護烏桓校尉難道不是武職嗎?正值戰時,難道不該是我這個持節督九郡軍事之人來任免嗎?!再說了,此人本就握胡兵而自重,如今又與他烏桓軍權,若一朝作反,禍亂幽州,誰能承其責?”

劉虞沉默了一下,到底還是認命了:“若文琪不以為然,便撤了他這個校尉之職就是。”

公孫珣看了看衣著簡樸,甚至帽子上還打著補丁的劉虞,片刻后卻是忽然回頭,正色揮手示意:“拖下去,殺了!”

本就坐在閻柔身側的程普第一個起身制住閻柔,對面韓當、高順、趙云、魏越、韓浩、張南、焦觸、文則諸將也早有準備,不等閻柔作出反抗,便各自起身拔刀控住局面……然后自然有衛士上前捆縛。

一時突變,如高焉、崔敏等人俱皆失色掩面。

但劉虞終于做過承諾,卻是立即起身質問:“文琪,何至于此?!”

“我不服!”閻柔雖然被捆縛起來,卻也是連聲喊冤。“我今日既來,已經有請罪求饒之意,衛將軍為何一定要趕盡殺絕?!”

“你胡漢難分!我不敢留!”公孫珣理都不理劉虞,反而對閻柔有所回應。

“這算什么話?!”眼看著捆縛快要完成,閻柔愈發大急。“都是胡漢難分,莫戶袧一個胡人你都有容人之量,為何不能容我?我須是漢人!”

“你知道這個就好!”公孫珣忽然冷笑,卻是不慌不忙。“我也好讓你死的明白……莫戶袧雖然胡人,卻是個漢化的胡人!而你雖是個漢人,卻是個胡化的漢人!莫戶袧居于塞外,為我鷹犬而向草原!而你得勢于草原,卻想著引胡兵而據漢地!如今天下板蕩,恰恰是你這種人我最不能容!拖下去!”

“分明是黨同伐異!分明是順爾者昌,逆爾者亡!”閻柔被倒拽出去,卻已經是冷笑不止。“我也是愚蠢,居然與你說什么胡漢?難道我閻柔怕死不成……”

官寺大門打開,閻柔說到一半便已經被拖拽出去,而程普不慌不忙跟在此人身后,再轉回身時,手上卻已經多了一個首級。

官寺堂前,徹底鴉雀無聲,便是劉虞也已經跌坐回了座中。

“鮮于輔。”公孫珣不慌不忙,繼續點名道。

“衛將軍也要殺我嗎?”坐在劉虞側后方的鮮于輔冷笑出列。

“你應該知道,我是不想殺你的。”公孫珣幽幽嘆道。

“這是自然。”鮮于輔冷笑道。“我早該想到的,閻柔那里有**千鮮卑兵,還有九千落上谷烏桓,衛將軍若不殺他如何能真的清理幽州?天大地大,兵馬最大!而我就沒那么重要了,是否?”

公孫珣沉默不應,只是反過來看向對方。

“閻柔因為我的保證才入塞投誠于劉公,他如今死于非命,我也沒臉獨活!”鮮于輔思索片刻,到底是搖頭嘆道。“我只有一個懇求……今日我與閻柔俱死,我二人家中必然震動,說不定還要反抗,弄的一時族滅。所以請衛將軍現在就派人去,趁他們沒有反應過來,將他們盡數捉拿,發配樂浪朝鮮……我鮮于氏,本就是箕子朝鮮正統,若能值此動亂之時落葉歸根,保全家族,將來數代之后,一定會醒悟過來,感激衛將軍的。”

“我知道了。”公孫珣微微揮手示意。

鮮于輔點頭,自己轉身走出官寺大門,俄而,跟著對方出去的韓當便將其人首級帶回。

“你二人,立即輕騎去寧縣與馬城。”公孫珣復又指著程普與韓當吩咐道。“大軍已在彼處布置妥當,立即發兵,將鮮卑人與烏桓人盡數拿下!降者收編,不降者格殺勿論!”

程普與韓當扔下首級,即刻領命而去。

見到如此光景,座中不少人,居然長出了一口氣,唯獨與公孫珣并排的劉虞依舊茫然失措。

“劉公,我問你一事。”公孫珣復又回頭看向此人。“聽說鮮于輔上月為你納了數個妾室?”

帶著補丁布帽子的劉虞驚悚回頭:“你這是何意?”

“并無他意!”公孫珣輕松答道。“劉公夫人未到,身邊乏人照顧,任上納妾本是尋常之事,再說當時天子孝期已過,太后崩殂的消息也傳到,自然也沒有什么關礙……不過,有人卻在敗壞劉公名聲,這我就不能不管了。”

說著,隨著公孫珣微微拍手,官寺大門外卻是忽然被帶進了數人,其中既有數名年輕艷麗之女子,又有此番并未來宴飲的劉虞長子劉和,還有數名家仆、侍女打扮之人。除此之外,還有一堆士卒扛著一堆家具來到了堂前。

“你搜檢了我房舍?”劉虞愈發驚怒。“何至于此?!”

“我且問劉公。”公孫珣不慌不忙,嗤笑而道。“你與貴公子身上衣物皆是土布,你頭上帽子更滿是補丁,為何你家妾室卻人人身穿綾羅錦緞?你外室家具俱為舍中舊物,內室家具卻多奢華之物?我記得你上任之時,不過是區區數輛公車,并無多余財貨,如何兩三月便積累至此?”

劉虞漲紅面孔,卻憤而不語。

“劉公為天下道德人物,如何會表里不一?”公孫珣依舊不慌不忙,卻是自顧自吩咐了下去。“這必然是家中奴仆背著他私自為之,將劉公諸位夫人好生送回……其余家人,盡數拖出去殺了!”

滿堂目瞪口呆,卻只能眼見著劉虞此番帶來的所有親信家人全被當場拖出,就在官寺外被斬首示眾,又將首級擲回堂前空地之上。

一時間,堂前居然只剩下劉和一人立在自己家人首級之側,瑟瑟發抖!

“衛將軍此舉,就不怕別人說你殘暴亂武嗎?”就在公孫珣準備繼續有所為之時,同樣渾身發抖的劉虞卻終于是憤然而起。“還請你為身后名計較一二!”

公孫珣仰天長嘆,卻是一身便衣,扶刀緩緩起身來到堂中劉和身側,這才轉身看向了劉虞:“劉公,且讓我再問劉公一件事情,可否?”

“人都被你殺光了,還有什么是你不可以問的?”劉虞憤然失態,居然以手指向對方。

“劉公啊劉公,我問你,你為何要來幽州為幽州牧?”公孫珣忽然正色相詢。

“此天子命也!”劉虞昂然而答。

“那劉焉劉君郎為益州牧,也是天子命嗎?”公孫珣突然提到了一個不相干之人。

“這是自然。”劉虞抗聲而言。“劉君郎與我皆是宗室重臣,故受中樞所信!”

“那你知道劉君郎一開始是見到天下局勢崩壞,而所謂謚為靈帝者又只是獨夫桀紂之輩,所以準備求得交州牧以避禍嗎?”

“此何言哉?”

“此為人盡皆知的道理。”公孫珣緩緩而答。“這年頭,辭官避禍的那么多,求官避禍又如何呢?在座諸位,有幾個不懂這個道理的?而且再說了,劉君郎此舉也沒什么……我只問你,你知道他為何又改求益州牧嗎?”

“我哪里會知道?”劉虞愈發激憤。“且劉君郎之為,關我何事?”

“劉君郎本欲求交州牧避禍。”公孫珣對著在場面色最嚴肅的代郡太守王澤笑道。“孰料,益州方士董扶卻對劉君郎說……益州有天子氣!”

言至此處,滿座皆驚。

“于是劉君郎便改求了益州牧,”公孫珣繼續看著周圍諸多兩千石失笑道。“而董扶見到天子崩殂,驃騎將軍被殺,太后崩于永樂宮,洛中混亂,卻居然扔下官職跑回益州去了……臨行前得意洋洋跟人說了這件事,還說他回到益州必然能一世富貴。”

滿座俱在惶惶之中明白了公孫珣的意思,然后看向了早已經目瞪口呆的劉虞。

“劉公,”公孫珣愈發冷笑,也同樣看向了劉虞。“敢問劉公,幽州有天子氣嗎?閻柔兵馬可強?幽州人心可附?”

“此謬言也!”劉虞反應過來,幾乎是失態怒吼。“何人欲害我?”

“劉公啊!”公孫珣長嘆一聲,卻是終于拔出了腰中斷刃,并遙遙指向對方。“你還不明白嗎?天下失控,人心離散,無一處不亂,我非是不能殺你,顆我就是因為相信你,就是為了保全你,就是為了讓天下人知道我公孫珣還要講道理講規矩,這才殺了這些人以存你一人……否則只殺你一人,幽州便已平安了!今日這些人,自閻柔至鮮于輔,再到你的所有家人,俱是為你抵命!”

劉虞失控跌坐于幾案之后。

“至于亂武之言?”公孫珣持刀環視左右,言辭激烈。“諸公俱在幽州……我想問一問諸公,你們知道涼州全州叛亂嗎?知道劉焉唆使張魯襲殺張修,重新禍亂漢中,隔絕交通嗎?你們知道青徐黃巾再度到了百萬之眾嗎?你們知道就在上谷難免群山之中,也有百萬盜匪嗎?為何我這個亂武之人所在的幽州,卻獨安于世外?!”

言至此處,公孫珣目眥而聲厲,居然也是情緒難制:“爾等須知道……若無我,黑山賊早已經打到代郡!若無我,冀州數十萬流民早已經無處安身!若無我,此番閻柔就不是七拐八抹叩首求劉虞與他校尉之職,而是直接引兵入塞,殺官而自代!若無我,張舉這種小丑還在管子城自稱天子,嘲笑爾等!若無我,丘力居和軻比能早已經聯手殺入塞內,侵略河北,爾等家人婦孺皆不能安!”

“并無人否認薊侯的功勞……”高焉、崔敏等人早已經喏喏不敢出聲,唯獨王澤勉力言道。

“但爾等還是不服!”公孫珣厲聲喝斷對方。“我今日明白的告訴你們……北地之安,皆系之于我身!北地之事,亦當皆操之于我手!而且,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局面,我問心無愧,有愧的應該是洛中那個死而不僵的北宮獨夫!是他將國家禍害成這個樣子,是我為了北地之安危挺身而出!至于你們這些人,受命來此,若愿為地方士民而有所為,我并非不能容!可若不想為,最起碼也不要學劉伯安這樣,為個人私念,壞地方大局!”

王澤張口欲言,卻已經訥訥無聲。

“王公。”公孫珣忽然收刀入鞘。“我知道你猶豫什么……但是人我的私念耽誤我的公心嗎?這北地的事情,除了我有人能擔起來嗎?天下事,總是要有所取舍的!”

“衛將軍……洛陽……尚有大將軍!”坐在公孫珣對面的王澤終于說出了一句話來。

“我自然會上疏與大將軍報捷。”公孫珣失笑道。“大將軍必然不會負我的。”

“那就好,那就好,且待大將軍有所示。”王澤長呼一口氣道。

公孫珣再度輕笑,卻是徑直轉身,從呆若木雞的劉和身邊扶刀而走。尚未享用絲毫的宴席右側諸人,也紛紛起身跟上。

然而走出官寺大門,甫一轉身,公孫珣便忽然停住腳步。原來,之前殺人不少,此時官寺外的門側,地面上居然滿是血污。

公孫珣立在彼處,定定看了一會,卻是不由幽幽一嘆:

“那些人,居然以為我喜歡殺人嗎?他們難道不知道,若我不殺人,將來為此死的人更多嗎?”

身后諸多文武,俱皆無聲。

而公孫珣也是失笑搖頭,然后便昂首扶刀,直接踩過血跡而走。

“中平末,太祖既伐遼西返,至沮陽,大宴幽州諸功臣、兩千石,兼會州牧劉虞,席中,召閻柔至,責其以胡兵入塞,令誅之,而虞不能止。州從事鮮于輔,素與柔善,乃避席請罪,盡言種種,太祖稍假辭色,然終欲誅之。閻柔大嘆:‘黨同伐異,順昌逆亡,何言胡耶?柔豈畏死之人?’太祖怒,亦凜然對曰:‘北地一體,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汝既知之,何言此也?’乃斬。鮮于輔見之,以不能救故人,拜辭州牧劉虞,亦求死也。柔、輔既死,太祖遂取代郡烏桓,兼奪州政。”——《新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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