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隨著袁紹身死,北海、東萊、齊國、樂安幾乎整郡整國的降服,總攬前線軍政大權的呂范便開始命令大軍大規模轉向濟南一帶。而十數萬北地大軍壓境,非但之前占據了濟南的管亥、于毒等人紛紛逃竄,直接讓出濟南,便是周圍兗州所屬泰山郡、濟北國,徐州所屬瑯琊郡,乃至于豫州所屬前突到泰山腳下的魯國,都幾乎齊齊察覺到了震感。
其中,新任青州牧關羽堪稱跋扈至極,其人既然到了濟南,幾乎馬不停蹄,借著剿滅泰山黃巾、追擊袁軍的名號,試圖進入泰山、濟北不說,更是上來就把手伸到了徐州瑯琊郡中,并向魯國各縣傳達了召見的命令。
一時間,中原震動,幾乎人人都擔心,這聚集在青州的十數萬大軍會順勢南下,掃蕩中原!
“徐州陶謙年事漸長,說不定能一道旨意便調虎離山,然后從容取下;兗州本是……本是袁車騎故地,人心喪膽,說不定也能趁勢而下;而等鎮西將軍攻取河內、整頓舊都后,屆時兗、徐、司三州在手,中原三面皆下,大江以北則宛如衛將軍囊中之物……足下受衛將軍如此恩重,難道沒有意為其人成此大功嗎?”濟南國歷城城外的一處莊園院內,正舉行著一場有些別開生面的宴會,而此時出言的赫然是宴中一人,只見此人高冠錦衣,搖頭晃腦,一手持杯一手虛抬,正論及天下大勢,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前車騎將軍府主簿郭圖郭公則。
聽聞此言,坐在上首位置的呂范一時失笑,當即便要接口。
“胡扯!”孰料就在這時,一人起身都未起身,便揚聲駁斥,登時便把郭圖噎在原地,眾人放眼望去,卻正是許攸許子遠。“這都多久了,兗州那里若能降早就降了,此時不能降必然是彼處出了大岔子!所以除非再動刀兵,否則絕無可能傳檄而定……還有河內、舊都……說了半日,我只問一句,這都三個月了,鄴城沮公與降了嗎?沮公與一日不降,談什么司州、兗州?”
前面一番話還算是在駁斥辯論,但后面一句話出口,此地眾人卻有一個算一個,不免紛紛沉默一時。
“其實在下也想過,事有緩急之分,人有順逆之論。”郭圖停了片刻,繼續捧杯對上首的呂范從容而言。“大河以北且不提,河內、魏郡不過是早晚罷了。而兗州那里,一來與曹操、孫堅的地盤接壤,且幾乎一馬平川,毫無阻礙,不像這里過了大河居然還隔著泰山,著實難發大軍;二來彼處人心執拗,再加上之前河北大戰多有兗州青壯死傷,如實控濟陰三郡的李乾長子李整死于關鎮東刀下,如此情狀著實難以輕易降服,所以彼處說不得便真可能投了孫、曹,不好輕易取下……可是徐州,陶恭祖如今姿態確實有可取之處,還請呂長史權衡,不要輕易耽誤了如此大功。”
“徐州也取不下!”又是許攸在旁冷言想對。“幾十萬泰山盜匪散落在泰山、沂山、蒙山、魯山、嶗山中,即便于毒、管亥只是盜匪之流,難道就不需要花時間清理嗎?而且在河北橫行無忌的突騎,到了這些山區如何作戰?水土不服四個字是假的嗎?要在下來說,關云長若是真想南下,那不妨試一試,但別看他此時氣焰極盛,可說不得便要在沂蒙二山的山溝里被自幼長在此處的瑯琊臧宣高給教訓一番……到時候徒勞丟了衛將軍常勝之威名!”
“如你這般說來,衛將軍此番已然力盡了?”郭圖緩了許久方才冷笑反嘲。“恰如之前衛將軍入三輔后大家所想的那般?可結果呢,如今非只雍州、幽州主力齊出,便是并州、遼東的大軍也蜂擁而至……這說明什么?這說明……”
“這說明公孫文琪真的力盡了!”許攸睥睨而言。“我不信他把昌平的存糧全掏出來以后還能在河套藏糧食,把遼東的兵馬砸出來后還能在漠南藏個十萬鮮卑騎兵……若是如此,我現在就寫信勸他登基成帝,早日立新!”
郭圖一聲冷笑,剛要再說,而許攸卻是搶在其前下了自己的結論:“足下不要總是嘴上反駁,若是有自信不妨與我賭一把……此番戰事,必然要止步于濟北、魯國、泰山一線,也就是最多拿下大河以北與泰山以東,中原腹地無論兗、豫、徐,都實在是難以深入……而且再說了,公孫文琪不是為了打仗而打仗,他不是一個眼睛里只有地盤的武夫,不將河北收拾干凈,他是不會輕易再起戰端的!你看看他分州就知道了,若非是早就料到徐州打不下來,兗州會被孫、曹吞并,他為何不再分中原州郡?南陽、汝南一郡頂一州,最是離譜,他不知道嗎?”
呂范聞言一時怔住,卻又趕緊低頭捧杯自飲。
“賭什么?”另一邊,郭圖已經被許子遠給弄到氣急敗壞了。“我知道你素來貪財,而如今我等皆在軍中不得自由,也別無他物,你便是想撈錢,又能撈到什么?”
“賭命如何?”許攸忽然凜聲相對。“誰猜錯了,誰將人頭奉上!”
“你瘋了嗎?我早就看出來了,你自從界橋戰后便已經失魂了……”
“好了。”眼見著這二人越來越離譜,呂范實在是有些聽不下去,便主動出言轉圜氣氛。“今日來這里,只是夏日初至、風和日麗,專門來見一見諸位先生,看一看有沒有招待不周之處……并無他意。”
“呂長史也不必遮掩。”許攸昂然而言,連呂范的面子都不給。“我們這些降人都快被你監禁一月了,必然是公孫文琪不在,而你們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我們,這才一拖再拖……”
呂范不由苦笑:“子遠先生既然心知肚明,何必一定要扯出來呢?我們也是難啊……”
“這有何難?”許攸嗤笑反問。“一群囚徒,不過是你呂子衡案上一塊青菜炒肉片罷了……”
“怎么不難呢?”呂范聞言愈發嘆氣。“軍官倒也罷了,自有定制,所謂十一抽殺……而諸位呢,說是幕屬卻多有參與軍事,說是參與軍事倒也能辯解為奉命監軍而已。而且偏偏參與軍事的多有獻城之功,沒參與軍事的卻偏偏只是順勢而降。對此,軍中將領,因為戰事的緣故,氣勢洶洶,多希望一視同仁,十一抽殺;而我們這些人,有心分清文武卻根本分不出來;更別說,諸位之中多有牽扯……”
許攸啞然而笑,宴席中的諸人或是一時得意,或是稍有羞赧之意,也多有反應……其實,他們又如何不知呂子衡的意思呢?
不說別的,就說在場的這些袁氏舊人俘虜……荀諶是荀攸的族叔,郭圖是郭嘉的族兄,辛評是鐘繇的舊友,然后大家還都是潁川鄉人;非只如此,是儀、彭繆這是孔融的故吏,而孔文舉的為人人盡皆知,此時說不定便已經有求情書信送到了;然后國淵、郗慮、崔琰,還有一大堆在青州俘虜的文吏,多是鄭玄的門人,而鄭玄是盧植的師弟,算起來這些人跟公孫珣、公孫越、公孫瓚、呂子衡還都是馬融的一脈的同門,更別說鄭玄此時就在北海高密坐著呢!
即便是只會動筆桿子的陳琳,那也能搬出來一個已經去世的舊日同僚王謙來擋駕吧?而且王謙對公孫珣這個政治集團是有過大恩的,這個死人的面子絕對值一個只寫文章的寫手性命。
至于許攸當年在洛中,干脆差點入了公孫珣的伙,不要說公孫珣本人,呂范、韓當、婁圭、公孫越哪個不熟?他當日怎么從魏越手下逃出去的?
沒辦法,這是一個極為現實的問題……不管怎么說、怎么講,作為極少數精英的存在,士人的政治特權都是客觀存在的,他們既然降了,呂范就要以禮相待,甚至直接開釋使用。
不過公孫珣走前留下了一個鐵律,很明顯是超過了呂范權限的,那就是軍官十一抽殺令。掌過軍的,都戰場刀兵相見了,還想如何?戰后十一抽殺已經是這個時代極為仁慈的戰俘策略了。
歷史上曹操一直到統一北方,河間大豪田銀聚眾造反一事后,才停止了全面殺俘的政策,并被稱贊為仁慈。
而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當溫文爾雅、超然于時代的士人群體在亂世中染指了軍權,拿起了刀子,那再拿以往士人之間的那種方式來處置,還合不合適?
沒人知道。
因為以往讀經的士人不拿刀子,這次袁紹大敗,還真是第一回在軍隊中見到這么多士人俘虜……于是乎,呂范想一并開釋,卻又擔憂擾亂了十一抽殺這種幾乎稱得上是公孫珣亂世基本對策條例的事物;想狠下心處置,卻又根本沒那個魄力,也確實不忍;而想要分別清楚,將其中曾掌軍者拖出單獨處置,卻又發現自己根本沒法定下一個標準,劃出一個讓所有人心服口服的分割線。
于是,這些人就一直被軟禁隨軍,從河北到泰山皆如此,而隨著青州整個被攻下,這一類人反而越來越多,多到讓呂范不能再無視的地步,卻又依舊無奈。
“我以為呂子衡本來是個宰相之才,看來也只是沾了元從的光啊!”宴席散后,呂范自去,而被禁足在這個莊園中的一眾俘虜們卻也不免憂心忡忡各自歸舍,倒是郭圖與許攸心中各自有事,卻竟然繼續留在原處‘高談闊論’,而郭圖彈了彈衣袖,先行開口,卻顯得頗有風度,好像剛剛二人根本沒有爭吵一般。“他真能殺了我們不成?而若不能殺我們,何妨趁大權在手,與我們一份活命之恩?若如此,將來我們誰不對他感激涕零,他的總幕府之位豈不是坐的更穩?”
“郭公則,你這種兩面三刀之人,便是真救了你一命你又如何能真心感激人家?”許攸坐在原位一動不動,卻根本不給對方面子。“袁本初與你何等知遇之恩,你不也是匆匆將他賣了嗎?我前日才知道為何清河路上兵馬潰的如此之快,三萬之眾,竟然被你帶到博平,然后一舉賣出……如此大功,怪不得呂子衡都不好直接殺你。”
“許子遠,事到如今咱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要生都生,要死都死,為何還要如此咄咄相逼?”郭圖也終于忍耐不住了。“你不就是陪袁車騎走了最后一程嗎?最后不也降了嗎?你若殉死,我自然敬你三分……”
“我若殉死,你必然心中得意暗諷……就為此事,我就絕不會殉死于當場!”許攸攏手反嘲。“而且,誰和你一條船了?”
“你以為你跟衛將軍有私交便如何了嗎?”郭圖冷冷而言,卻是直接拂袖起身相對。“衛將軍須不在此處,此處做主的乃是呂子衡!而呂子衡再怎么有權卻也只是臣,而為臣便要考慮同僚心態,為臣便威望終只是借來的,他今日疑難便在于此!而你呢?你當日向魏越借道以至于其人被錦殺一事,早已經惡了北地大軍上下將領、元從重臣,乃至于幽并出身之眾……若非此地眾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哪里有你的活路?你一路跟來至此,沒有無意落水或是被馬蹄無意踩死,已經是衛將軍和呂子衡治軍嚴禁了!我直言吧……便是你此番真的活下來了,以你當日所為,也遲早會死于非命!”
“郭賊……我雖不知道我是何下場,但你也不要想有個好下場。”許攸依然端坐,絲毫不讓。”你這個人我算是看透了,雖然智謀出眾、才氣逼人,處理其律法、后勤來井井有條,可你太貪權……而且我也懂你,你們郭氏在潁川雖然是大姓,但潁川世族太多,比你強的人才也太多,囿于出身、聲望、能力,若以常論,你這輩子都難為一任兩千石,所以你才漸漸學的不擇手段,視同僚、上司、友人皆為進身之階!袁本初勢大時,你便想著如何排擠同僚,取他信重,袁本初大勢崩塌時你便連他都一并視為踩踏之物,可你想過沒有,如此舉止,焉能容于北地眾人,你當他們是傻子嗎?”
“你因我貪權便呼我郭賊,我可否為你貪錢呼你一聲許賊?”郭圖居然不怒。“只有你一人懂他人嗎?你生于南陽繁華之處,自幼游于宛洛之中,一面苦讀圣賢書,卻因黨錮難展抱負;一面眼見公族權貴坐享高位,卻只是腐化無度……而耳濡目染之下,你一面助袁本初圖謀閹宦,以求有朝一日施展心中所學;一面卻早早看出大勢無望,天下將傾,所以醉心于財貨寶物……論及不齒之事,你我誰敢笑誰?”
“但你想過沒有,”許攸終于也仰頭起身。“平世、亂世,貪錢、貪權并不能為一概而論……平世中貪錢之人為禍是要重于你爭權之人的,因為平世中體制尚存,貪一文錢也終是要歸于民脂民膏,而平世爭權不過是狗咬狗,你這種律法、財賦通暢之人掌權是勝過讓那些只知坐而長嘯之輩的;可亂世呢?亂世貪錢不過是多求些賞賜,多搶些繳獲,而爭權卻是要血流成河的!”
“所以你就比我干凈了?”郭圖終于大怒。
“我不是想論這個。”許攸終于喘著粗氣言道。“我只是想問一問你……前面的事情咱們就不說了,可袁本初終究沒有負你我,而你我同類,我都不忍棄他,你為何能不待其死便如此從容割取其肉以求個人前途?”
言罷,許攸抿著嘴死死盯住了對方。
郭圖沉默許久,卻又忽然迎著對方目光平靜開口:“設伏于界橋時,是誰負了呂翔和一萬兗州兵?我負袁車騎,活三萬眾;你未負袁車騎,卻殺一萬無辜……許子遠,你我同類,我也想問一問你,你怎么就能忍心呢?”
許攸一時頭暈目眩,卻只能緩緩頷首,扶額而走,從此以后,倒是沉默寡言,再未與郭圖爭過半次。
然而,二人困于尺寸之間,再加上確實交通不便,傳訊需要時間,所以頗有山中不知歲月之嫌……不爭不論倒也罷了,之前所爭所論也多顯可笑。
其實,早在四月初,沮授在周圍支城盡下之后便主動約見了公孫越的使者,隨軍的沮宗大喜過望,親自入城求見其兄,卻只帶回了袁紹之子袁譚……隨即城門大開,沮公與自盡于車騎將軍府。
而公孫越唏噓之語,也便只好南下河內,去逼迫張楊了。
與此同時,從洛陽謁見天子歸來的曹孟德得到了濟陰李氏,以及從軟禁中脫身的張邈、張超兄弟,還有陳留名士邊讓的聯名邀請,率軍一萬輕裝北上兗州,幾乎是兵不血刃,就收取了陳留、濟陰、山陽、任城、東平,以及豫州深入泰山腳下的魯國,共計六郡之地。
最后,將將止步于濟水,因為前方便是程仲德的家鄉東阿,與黃河上的中端要道蒼亭,這相當于讓出了兗州所屬的泰山郡與濟北國還有大部分東郡……其實這也是曹操心里清楚公孫珣的底線,沒有越雷池半步的結果。
不過,就是在這時,公孫珣也已經南下到了聊城……其人其實早就猜到曹孟德不會放過如此好的機會,也知道自己確實是力盡了,而且呂范請他南下也有針對曹操的原因。但即便如此,聽到對方進軍如此之速,更兼在河畔聽聞潁川荀彧為曹孟德三顧請出家門,隨軍進入兗州,主持兗州庶務,卻是終于為之色變,然后不由加速南下,直接往濟南而來,準備快刀斬亂麻,處置掉這邊的幾件麻煩事。
四月廿九日,公孫珣到達濟南,在城北大營輕松奪走朱靈兵權。
五月初二,來不及接見曹操的使者夏侯淵、毛階二人,其人便親自出城東迎三十里,去接主動來訪的當世經學大儒、自己標準到不能再標準的師叔鄭玄。
五月初五,公孫珣攜子在濟南國歷城城外歷水陂進行端午仲夏沐浴去疾之事,并分發藥材,兼做祭祀,以慰勞全軍。
傍晚,盡發繳獲,大賞三軍,并借歷水陂清涼之氣舉行宴會,招待有功之臣,曹操使節、名儒鄭玄,以及降將、降士多有列坐。
“朱靈與太史慈并發遼東兵三萬出渤海,至東萊,轉蓼城,逢太祖北巡,留長史呂范行衛將軍府事。每有令發,慈以舊事,皆從之,然靈以右將軍、衛將軍并重,受節不受命,范多困之……至夏日,紹死,青州悉平,太祖至濟南,午后單騎攜仁皇帝入遼東營,不見諸將,直至將臺擂鼓呼諸軍士至臺前,軍中以靈抗命兼戰事無功,多悚然。太祖立臺上,以手指仁皇帝曰:‘今日無事,方攜自家小子至此,聞諸鄉人在,不敢不示也。’營中軍士皆歡呼跪服,稱萬歲不止,遼東兵遂盡歸太祖。”——《新燕書》.卷六十.列傳第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