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了。
打更的梆子聲在宮中內外響起。
元佑帝睜開眼,喃喃道:“五更了。”
一只枯瘦微涼的手,抓住了元佑帝的手,略顯沙啞卻又無比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皇上怎么這么早就醒了?”
是王皇后……早就被廢了后位的靜妃。
這一個多月來,元佑帝夜晚極少有安眠的時候。每天晚上都要靠著湯藥,才能勉強入睡。王皇后堅持留在福寧殿里照顧元佑帝。
說是照顧,其實也談不上。王皇后這幾年斷斷續續地病了幾回,被廢了后位之后,心情陰郁,身體更不如往日。每日待在福寧殿里,也只陪在元佑帝身邊,大多時候沉默,偶爾說說話罷了。
到了晚上,王皇后有時熬不住困倦,便會睡在元佑帝的身側。
這當然于禮不合。
除了皇后,所有嬪妃都無整夜宿在龍榻上的資格。
只是,元佑帝沒張口,也沒人敢不知趣地提起這茬罷了。
王皇后便從偶爾宿一回,很快便成了每夜都睡在元佑帝身邊。元佑帝時常做噩夢驚醒,王皇后睡眠也不佳。時常半夜一同醒來。
同食同寢,最能增進彼此間的感情。
元佑帝對發妻本就有一絲憐惜之情,這一個多月來,愈發多了幾分依戀。聽到王皇后不算悅耳的蒼老聲音,冰冷空蕩的心里也有了一絲暖意。
“五更天了。”元佑帝又重復了一遍。
王皇后昏沉混沌的頭腦很快清醒過來。
五更天,正是太子起棺奔赴皇陵的時辰。
王皇后知道喪子是什么滋味。
當年楚王病逝,她的心也像被挖走掏空了一般。下葬那一日,她在寢宮中整整哭了一天。之后大病一場,半年后才慢慢恢復元氣。
元佑帝平日對太子十分嚴厲,時常訓斥怒罵。是因為愛之深責之切的緣故。天底下,豈有不疼愛兒子的父親?
只是身在天家,父子親情,總要被排在君臣之后。元佑帝的父愛,也被深深地藏在心底,輕易不讓任何人窺見罷了。
太子猝死,元佑帝猝不及防之下,經歷喪子之痛,心中痛苦,可想而知。
看著滿臉傷懷的元佑帝,王皇后心中卻愈發冰冷。
當年楚王死的時候,元佑帝可沒這般難過。
“人死不能復生,皇上節哀。”王皇后定定神,柔聲張口安撫:“想來也是太子沒福分,早早離世。今日安葬,早日轉世投胎,對死者也是件好事。皇上萬萬不可太過悲慟,傷了龍體。”
元佑帝沉默許久,才低聲道:“朕這些日子時常反省。太子在世的時候,朕是不是對他太過嚴苛了?”
“他雖不如齊王精明強干,也不算庸才,守住江山綽綽有余。是朕一直對他不滿,對他苛責過多。他心中郁氣堆積,心胸也愈發狹窄,聽不得半句不中聽的勸誡。在朕面前戰戰兢兢,背地里就愈發放縱聲色,又沉迷丹藥。”
“如果朕對他寬厚些,他或許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說到最后一句,聲音已有些顫抖。
沉浸在自責懊悔中的元佑帝,未留意到王皇后的目中閃過的恨意。
王皇后很快將那絲恨意藏進心底,溫和地說道:“太子已去,皇上這般折騰自己又是何苦。太子不僅是皇上的兒子,更是大秦儲君。皇上對他要求嚴格些,也是應該的。”
“太子縱情美色,喜好煉丹之術,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日積月累,才種下了惡果。又與皇上有何干?”
怎么會無關?
子不教,父之過啊!
元佑帝閉上龍目,冰冷的淚水悄然涌出眼眶。耳邊響起一聲輕嘆,不再柔嫩的手指為他撫去眼角的淚痕。
天底下,也只有她能在此時陪伴在他身邊,窺見他的傷痛,撫慰他的痛苦。
他知道她心中還有算計……只是,他太需要這份溫暖,不愿深想也不愿深究罷了。
后位他不會再給她,就讓她以靜妃的身份,陪在他身邊吧!
五更天了。
景秀宮里,整夜未眠的孫賢妃躺在床榻上,早已紅腫的雙目緩緩溢出淚水。
今日,太子便該安葬了。
她引以為傲的兒子,她此生最大的倚靠,便這樣去了。她甚至未能出宮,沒能親自看他一眼……
他死了?
她以后要怎么辦?
齊王來勢洶洶,魏王韓王俱都不懷好意。年輕的太孫,會是幾位皇叔的對手嗎?若由齊王做了儲君,以后這宮中焉有她安身之處?
若是太孫勝出……太孫和她這個祖母并不算親近,為了顧莞寧,還曾出手對付過她。就算太孫做了天子,她的日子也未必好過到哪兒去。
不過,總比齊王繼位要好的多!
孫賢妃思緒如麻,患得患失之下,傷痛之意倒是減輕了幾分。
想到還躺在龍榻上的元佑帝,孫賢妃心冷如冰。
哪怕王皇后被廢,在元佑帝心中,依舊遠勝過她。如今有資格踏進福寧殿陪伴在天子身邊的,也只有王皇后。
她曾經的癡心妄想,現在想來,確實可笑。
竇淑妃也沒強到哪兒去。之前還做著皇后的美夢,現在也該清醒了。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緩緩溜走。
天際露出一抹魚白,清晨第一縷晨曦撒進景秀宮的寢宮里。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臉悲戚的假惺惺的竇淑妃。
“妹妹,你也別太傷心了。”竇淑妃坐在床榻邊,一邊擦拭眼角,一邊張口安慰:“人死不能復生。太子今日下葬,你也該將此事放下。人總要活下去,別總惦記著過往的事,要往前看才是。”
老天真是不開眼,怎么不讓韓王去死一回?
孫賢妃咬牙暗恨,苦澀又晦暗地應道:“道理誰都懂。喪子之痛,哪里容易放下。韓王健康平安,姐姐自是不懂妹妹心里的苦。”
竇淑妃目中閃過一絲快意,口中安慰了幾句,然后嘆了一聲:“皇上今日心中只怕也難過的很。妹妹就不想去福寧殿,陪一陪皇上么?太子到底是妹妹和皇上的骨血,和靜妃可沒什么關系。憑什么倒讓靜妃留在福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