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海謠

第四章 233 鋼牙暴出骨,上下烈焰熏

月圓之夜時,九問的病愈發嚴重,一個秋天的晚上,秋月又大又亮,照著九問根本沒有地方可以逃,也沒有地方可以躲。

那股力量又變作折磨他的妖魔。

他看到村子里的人,每一個都變得很小,原本身型高大的男人,也變作小孩一般。

一個個又小又沒有力量,個個都像是一頓可以即可享用的美味佳肴。

九問僅剩的理智提醒著他,若是不把自己綁起來,綁在這扇房門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會作出多么恐怖之事。

鋼牙暴出骨,上下烈焰熏

血脈如潮漲,粘指化作灰。

眼睛雖然緊緊閉著,卻仍然能看見這些村民身上流動的紅色血液。

那紅色,鮮紅如四月春花。

細而無力的軀干下密布著山川河流。

那一條條血脈吸引著他,召喚著他。

九問握緊拳頭,要緊牙關。

他的喉嚨哽咽了,他的嘴里里發出斯斯斯的喊叫聲。

一個人永遠也不可能發出那樣的聲音。

他的手臂和小腿長出了又長又密的褐色長毛,身體變得粗壯有力,青筋爆裂,皮膚緊繃成一層薄薄的紗。

紗下流動著最滾燙的血,從未感受過的巨大力量,幾乎從里到外撕扯他整個身體。

九問驚恐萬分,扯開綁住自己的麻布條,從床上跳了起來。跌跌撞撞在夜色中壓低著身子爬行,忍著喉嚨里不時發出的吼叫聲,終于爬到井水邊。

朝井下望去,正對著月亮的井口,發出凄慘的白光,一片巨大的銅鏡,照著他的臉。

他看見一張自己也不認識的臉,看到一個長滿了毛的怪物,爆裂著黃色的牙齒,圓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就是這樣一只窮兇極惡的怪物。

比世間任何事物都要丑陋。

他嚇壞了,發出仰天長嘯,聲如夜里的狼,又如找不到食物的野狗。

瘋狂,不可遏制,瘋狂的如果不是他的眼睛,就是這頭頂的月亮。

是月光下映照出的恐怖面容。

他也不知道自己叫了多久。

直到好幾處村民的房子里透出微微的亮光,不遠處村民的房子里傳來孩子的哭鬧聲。

聽到這哭鬧之聲,他的眼中冒出藍色的火光,轉身,朝向透著哭鬧聲的房子走去。

房門一下就被打開。

屋內的人露出的表情,他永遠不會忘記。

那是憎惡的表情,是看待野獸時才會有的表情。

村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長著長毛的怪物,更不可能認出來這個怪物就是與他們一起生活的九問。

九問俯下身體,腦袋朝前,他仿佛知道自己的脖子朝右邊扭了過去,又繞了半圈回到左邊。

但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是什么模樣,也忘記了自己是四肢著地超前移動,還是像人一樣用兩只腳移動到了里屋。

里屋沒有門,只有一塊藏藍色的麻布簾子。

在九問看來,天地間只有三種顏色,黑色和紅色還有漫無邊際的白,白光刺激著他的血脈,他瘋狂地要將這白光成碎片。

屋子里一家五口人躲在一張床上,擠作一團。

一條條血脈舞動著,川流不息。

一張張臉仿佛在向他微笑,再邀請他靠近。

他伸出頭,又伸出手。

他張開嘴又閉上嘴。

最小的一團紅色最先捏在掌心之中。

女子的哭聲和叫喊聲他還依稀記得,越是叫喊,他咀嚼和撕扯的**越是不可停止。

一個接著一個,仿佛這些東西一直一來都是他身體里所缺少的。

美味,吃下以后,天回到了應有的位置,地也變作一片平坦。

世間又有了其他的顏色。

他感到饑餓,他需要食物。

就是這樣,人餓了,需要食物。

人非常非常饑餓,就需要非常非常多的食物,這也是人之常情。

村里的叫喊聲連綿不絕,九問回過神來,才發現身體被什么東西抓住,又被一個堅硬的東西撞了一下,他扭動腰胯就將一團鮮紅的東西撞到了墻上。

墻是黑色的,一片死寂;血之色是鮮紅的,讓他欲罷不能。

門被撞開,也可能他當時根本沒有將門關上。

一群人,有多少他不記得了,就和小時候一樣,一群人圍著他,一群人對著他拳打腳踢。

他的心里已經平靜,因為吃飽了食物而非常安寧。

天空是天空的樣子。

大地也是大地的樣子。

世間又有了其他的顏色。

他覺得身體里仍然很有力量,只是困意襲來睜不開眼睛。

等他終于從熙熙攘攘的聲音中聽清楚一些后,他將那些話放在一起,想了一想,方才明白,他們說得是,“打死它,把它扔到村外的野地里,讓天上的禿鷲吃了他。”

他們打死了他。

打死了。

這么多人打一個人,早該打死了。

九問醒來時,發現自己處在一個林子中,一棵大樹在他身后,他的身體一半浸泡在草地下的泥沼中。

“我在哪里?我死了嗎?”

九問抬頭看著天,好像一切都很平靜。

“我死了嗎?方才發生了什么?”

他自問,沒有回答,當然沒有人回答。

九問根本不記得自己究竟如何到的這個地方,也不記得在村莊里發生了什么。

劇烈的頭痛和身體的疼痛,他只感到死亡離自己很近,非常非常近。

但是九問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躲到山洞中等死的孩子,他求生的本能遠比那個時候更強烈。

就算不可能有活路,他也不會輕易死掉。

他不會死,隱隱約約中,九問知道自己不會死。

凝心聚氣,將自己的心放到最低的地方,你越是疼痛,越是會感到的心跳在主導著你的一切,它在提醒你,你現在很不舒服,你需要想辦法幫助自己或者讓它永遠停下。

這個時候,你需要做的是忽略它,把它放到很低很低的地方,埋在腳下的土壤里。

你正在流出體外的血會慢慢停止,你的傷口會慢慢愈合。

他照著白發少年教他的這些方法,一遍又一遍,直到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

這時候他才將眼睛緩緩睜開。

晨曦已經照亮了整片山林。

“你醒了?”

一個女孩笑著蹲在他的身邊。

“是你救了我?”九問問道。

“噓。”

女孩將手放在嘴唇邊,提醒男孩不要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