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樓斷翎傳

第五十四章 佳期如夢:父子

完顏翎見斷樓面色蒼白如紙,毫無血色,便輕輕地拉住他的手道:“圖魯,你還好嗎?”卻感覺他的手也冷得像一塊寒冰。斷樓點點頭道:“我……我沒事的。”卻下意識地攥緊了完顏翎的,捏得完顏翎手指生疼,她也不說什么。

感受到完顏翎溫暖的手掌,斷樓的心思稍微平靜了一些。他抬起頭,見周圍的千百人投來或驚詫、或鄙視的目光,也有少數幾個人,眼神中有些同情和憐憫。

了緣師太長嘆一聲,回想起多年前那個上山詢問云華去向的蒙面男子,其聲音依稀,似乎就是蕭乘川。莫尋梅將刀狠狠地插入石縫中,各派掌門啞然失語,少林寺群僧無言以對。就是尹笑仇、慕容海、忘苦等大宗師,閱盡人間悲苦,見此情形,也不由得扼腕。

云華抬起頭,招招手道:“樓兒,翎兒,過來。”完顏翎答應一聲,輕輕拉了拉斷樓,柔聲道:“娘讓咱們過去。”斷樓一陣恍惚,點點頭,有些踉蹌的走過去,叫一聲道:“娘。”伸手將云華扶了起來,看著蕭乘川,心中時悲時喜。

云華拉著斷樓的手,對蕭乘川道:“我給你生了個兒子,是壬辰年臘月二十九日生的。我把他養大了,他生得很像你,長相很像,脾氣也很像。”說著輕輕推了斷樓一下:“樓兒,去把你爹扶起來。”

蕭乘川抬起頭來,看著斷樓。那雙昔日如鷹一般的眼睛里,冷傲、霸氣、狠絕,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滿滿的歡喜。自從那個冬天,他在蘇家的后院見到云華的墳墓,一顆心就已經死了。二十七年來,他郁郁寡歡,再沒有嘗過任何男女之情、家室之樂,一心撲在興復大遼的苦業之中,只等自己忙完生前的事業,便悄悄自行了斷,去找云華團聚。

可現在,他驀然知道了,云華不但沒有死,竟還為自己生下了一個這樣好的兒子。一瞬之間,只覺得什么王圖霸業、江湖雄夢,都萬萬不如一個兒子來得可貴。霎時心神激蕩,只想大跳大叫、手舞足蹈一番。可只一轉念,便想到這么多年來,自己數次對斷樓下毒手,竟險些害死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時百感交集、大悲大喜、大悔大幸,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顫巍巍地,向著斷樓伸出一只手,道:“孩子,我……”

可是,斷樓卻下意識地扭動了下身子,擺脫了母親的手,反而向后退了兩步。完顏翎看在眼里,連忙上去接過蕭乘川的手,道:“爹,這溪水太冷,兒媳扶您起來。”蕭乘川全身一抖,顫道:“好孩子……”臉上卻滿是苦澀。再看斷樓,別過臉去,仍是一言不發。

他從小受母親教養,又有師父和義兄關愛,雖然沒有父親,但也只是幼年時心中介懷而已。他天性萬事不縈于懷,長大后再想一想,也不覺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有時候遭遇大難,才會忍不住念起:若自己的父親還在,一定會來救自己的——他同所有的孩子一樣,想象自己的父親是一個舉世無雙的大英雄、大豪杰,是那樣神圣不可侵犯。

然而現在,斷樓看著這個自己苦苦追尋了十多年、恨了十多年的大惡人,居然以自己父親的身份站在自己面前,一時之間,二十多年來的愛恨都涌上心頭。他一會兒緊緊握拳,一會兒又無力地松開。

忽然,人群中有人大聲喊道:“姓蕭的,你殺了我的兄長,血仇未曾得報,今日一定要和你拼命!”跟著又有人喝道:“這蕭乘川是契丹韃子余孽。如今我大宋北有金寇猖獗,西有黨項人虎視眈眈,決不能再讓他”立刻有人應和

山谷中原本靜悄悄的,這幾聲之后,立刻一呼百應,響成一片,有的罵蕭乘川殺了他的兒子,有的罵他殺了父親。更多的人,心中念過千百遍,仍習慣性地喊他作柳沉滄。

蕭乘川巋然不動,恍若未聞。就算不計他這么多年來的暗殺、毒殺、,就只昨晚和今日一場混戰,殺傷就著實不少。哪怕不是他親手殺的,這血鷹幫所有的血債,自然也都算在了他的頭上。此時聚在少室山上的各路英雄中,不少人與死者或為親人戚屬,或為知交故友,雖對蕭乘川忌憚懼怕,但想到親友血仇,忍不住向之叫罵討伐。

云華低下頭,滿面痛苦。完顏翎攙著她,斷樓。忽然,人群中一個極響的聲音道:“咱們冤有頭,債有主,今日只向蕭乘川報仇,旁人一概不問。蕭斷樓,我等不愿傷你,待會兒你不要多管閑事……”

聽到“蕭斷樓”三個字,斷樓猛然回頭,對著發出聲音的泰山派眾人怒吼道:“閉嘴!”他的功力勝過在場大部分人何止數倍,這一聲如虎嘯山林,登時蓋過了那叫罵之聲。眾人均是愕然,還以為斷樓要為父親辯護,卻聽他森然道:“我不姓蕭,我叫唐括巴圖魯,我的親生父親,和我的義父一樣,早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

蕭乘川聽罷,面如死灰。云華嘆了口氣,閉上眼睛。齊太雁張口結舌,愣在原地。他擔心各派一會兒殺紅了眼,傷到斷樓,故而說出這樣幾句話,原本是大大的一番好意。可沒想到斷樓竟如此反應過激,讓他既氣惱、又冤枉。

忘苦大師緩步走出,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蕭乘川,你一生作惡,到頭來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能相認,難道就沒有一絲悔恨之意嗎?”

蕭乘川哼了一聲,站起身來,抬頭道:“悔又怎樣?不悔又怎樣?”忘苦道:“今日你已絕無逃路,只要你誠心悔過。我佛慈悲,自然會……”

話沒說完,蕭乘川卻仰天大笑,說道:“忘苦大師,你是要度化我嗎?可喋血蒼鷹不是你能度化得了的。我自知殺人無數,也知這些年欠下的血債,就算死一百次也還不了。可我蕭乘川從不信什么因果報應。更不信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聽說,善人成佛,要九九八十一難,可我這個惡人要想成佛,竟只要放下屠刀就可以了。那豈不是對天下的善人太不公平了嗎?怪不得這天下和尚這么多,都是托了屠刀和死人的福啊。”

少林寺眾僧聽聞此話,盡皆汗顏,低頭不語,要知道少林寺中不少僧人都是半路出家,之前也有許多好殺之徒。遁入空門之后,原本已經誠心皈依,慈悲心腸,可聽得這話,回想起自己以前做下的惡事,竟是羞愧難當。

只有忘空大師,尚能云淡風輕,說道:“善哉,善哉。蕭施主雖未出家,對這佛法之事倒是比我等看得更透,冤冤相報,罪孽有數,豈是出家便能化解的?報應便是不報,不報亦是報應,既是如此,蕭施主你請自便吧。”

蕭乘川并未理睬,他看著斷樓,想要說點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斷樓咬咬牙,扭頭道:“斷樓此生,只有兩個娘還活在人世。”云華心中凄楚,哽咽道:“樓兒,你……”斷樓大叫道:“不要說了!”一邊拉起完顏翎的手,一手挽著云華,疲憊道:“我們走了,這里的事情,已經和我們無關了。”

忽然,嗖嗖利刃之聲破空響起,谷中一聲大喝道:“蕭乘川,納命來吧!”是錢百虎帶著白鳳莊的人趕了過來。方才在少林寺中,穆懷玉為冷畫山擋下了塵霜血,雖然身上無傷,不足致命,但休養調息也花了好一陣功夫。現在,錢百虎急急趕來,見蕭乘川待在原地,旁邊竟無人出手。他性子火爆,又悲憤交加,便什么都不問,立刻射出一箭。

蕭乘川毫無防備,既沒有運氣,也沒有招架,當即背心中箭,跌倒在地。剎那間,白虎莊的人群情激昂,個個要為老莊主報仇,都搭弓飛矢,亂箭如暴風驟雨般飛來。血海唳鳴一聲,飛起用翅膀扇落了數支,可又哪里擋得住?蕭乘川單手撐地,忍不住發出痛苦的呻吟,飄進了斷樓的耳朵里。

斷樓胸中突然涌上一股熱血,大喊道:“不要傷我父親!”倏然回頭,一腳踏出,青石粉碎,擋在蕭乘川面前。斷樓雙臂一舉,道化無極功中的“大實若虛”應運而生,那溪水登時飛涌起來,一道巨大的水簾乘風送出,卷起千般亂流,又化作了一招“九曲回腸”,其勢雄渾壯闊、威不可擋。立時,大雨瓢潑,亂箭咔嚓折斷,落在地上。

錢百虎見斷樓竟出手相助,又喊什么不要傷他父親,這一驚可著實不小。冷畫山和穆懷玉跟在后面,也是滿臉愕然,隨即黯然嘆息。斷樓咬著牙將父親扶起,打落他肩上的箭簇。蕭乘川哈哈大笑,全然忘了肩上的傷痛,抱緊了斷樓道:“好!好孩子!”心中說不出的快活和歡喜。斷樓不自然地抖了一下,終于也緩緩抱住了父親。

云華和完顏翎站在一邊,看著他們父子相擁而泣,也是一陣欣慰。只是這欣慰之中,不免帶著十分的酸楚和遺恨。

忽然,周圍喊聲四起,眾人齊叫道:“殺啊!”

對于旁觀的各派群豪來說,短短一天,各種聞所未聞、匪夷所思之事紛至沓來,正如霹靂般一個接著一個。初時各門派之人,還都連連驚嘆,后來也就習以為常了。至于斷樓竟是蕭乘川的兒子,眾人也只是剛開始略微吃驚一下,隨后也就懶得去議論了。

因此,當斷樓一家人相會的時候,大多數人都心中各自盤算,該如何殺了蕭乘川報仇。只是,大多數人都深知自己絕不是蕭乘川的對手,若斷樓再橫插一手,那就更加不可收拾。現在,既然錢百虎先出了這個頭,那就不必再猶豫什么。霎時間,所有的人都高呼著沖了下去,密密麻麻的人群,便似一群餓狼要瓜分一塊垂涎已久的肥肉。

完顏翎驚呼道:“不好!”一手抓住云華的胳膊,瞬羽鳳輕功點起,帶著云華跳到半山腰的一方平臺上,急切喊道:“圖魯,快上來啊!”兩人卻紋絲不動。

扶著斷樓的手,蕭乘川的眼神中又恢復了煥然的神采,呵呵一笑,輕蔑道:“我蕭乘川就是死,也不會死在你們這群宵小之徒手中。”他雖然重傷,聲音仍沛然霸道,不失王者之風。蕭乘川轉眼看向斷樓,卻又是說不出的溫柔慈祥:“樓兒,今日咱父子倆共同御敵,如何?”說著,單手重重一拍,如泰山壓頂,一個沖在前面的黃河派弟子登時頭骨粉碎,應聲倒地。眾人沒料到他竟還有如此內力,又驚懼、又憤怒,沖得反而更猛了。

聽到“父子”兩個字,斷樓胸中熱血沸騰,點頭應道:“好!”當即也飛出數步,呼地雙掌揮動,橫掃而出,掌風如狂風傾瀉,直送數丈之外。溪水對岸的數名華山弟子,做夢也沒想到竟有人的掌力能波及到這么遠的距離,還以為斷樓是起勢云手,萬沒料到這一招已經是對著自己而發,立時胸中濁氣凝滯,大叫一聲,被掀飛出去,摔在地上,全身酸痛,半天爬不起來。眾人“噫”的一聲,刀劍齊亮,沖進了山谷中。

云華呆呆地看著,既擔心,又惆悵。蕭乘川則是大笑,贊道:“不錯,不愧是我蕭乘川的兒子!”說著如飛虎般跳起,直落入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斷樓一陣恍惚。他幼年學武,不知多少次曾幻想過和父親并肩作戰,此時看著父親的背影,他再也按捺不住,沖口道:“好!”跟著父親便沖了過去。父子二人都是當世武林最一流的高手,在這千百廝殺中如入無人之境。只見白光霍霍,掌來爪去,呼嘯騰躍,各派損失慘重。斷樓雖不損人性命,可越斗越興奮,右手持刀,左手忽拳忽掌,吞吐閃爍,將自己一身武功發揮到了極致。也不管什么正邪無辜,只管出手,連錢百虎都被他一掌打傷。

穆懷玉見狀,輕輕跳將下去,將錢百虎扶將上來。錢百虎喘著粗氣,道:“你當真不出手了?”穆懷玉黯然道:“我答應過師父,今天只殺一個人的。”他說得自然是柳丹。

葉斡站在一旁,冷冷道:“冷莊主,你不動手嗎?”冷畫山搖搖頭,嘆道:“我為了報自己父親的仇,卻要殺了別人的父親嗎?”葉斡冷笑兩聲,說道:“他父親殺了我的父母,我怎么就不能殺了他的父母?”冷畫山驟然一驚,道:“什么?”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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