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十二月的上京，已經下過好幾場雪，這日初晴，雪見融，卻格外冷了幾分。煙霏館院落里的幾株香柏全染了白，厚重的屹立著。
“今兒聽說老夫人喚了幾房姨娘去菊留堂，問了些不相干的事后，又獨獨留下四姨娘。”姚媽媽給書臺上的茶盞添上一杯熱的，一邊接著道：“前些日子內院里已經傳著老爺要把四公子記入夫人名下，還要許了襲爵……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姜姨娘只是聽著，并沒回話，低下眼拿著銅盆里已經涼掉的水，滴到那方遼硯上。開了硯，筆墨快速在紙上游走，紙上的筆鋒雋秀有力，是一手十分漂亮的正楷。
芙英端了一碟奶白棗寶上來，見了姜姨娘這幅字，便輕聲贊道：“姨奶奶這字又見精神許多，奴婢瞧著不比那老爺請來的什么先生差許多。”
“這話可莫亂說，讓人聽了恐惹人笑話。”姜姨娘未露喜色，擱了筆，道：“只是老夫人贈的這澄泥硯著實不錯，給這字添了幾分顏色罷了。”
“是，是。”芙英知道她性子如此，便也順著她應承幾聲，攙過姜姨娘道：“姨奶奶這身子也有三個月了，奴婢瞧著這圓圓的，應該是個公子呢。”然后引著姜姨娘坐到炕上，一小丫鬟上前把一床玄金二色金八團吉祥如意軟氈給她團團裹上。
姜姨娘拿起炕桌上一雙未繡完的朱紅色小鞋子，忽地問道：“萬藥仙什么時辰來？”
“約莫再過半個時辰吧，他妙手回春，竟然醫好了那寧遠侯府的四公子，這可是當朝御醫都比不得的呢。”姚媽媽回道。
萬藥仙醫好了寧遠侯四公子連御醫們都束手無策的腿疾，這個消息傳遍了上京城的大街小巷，人人都知道了這么一位醫術蓋過御醫的藥仙，把他的醫術傳得神乎其神。一時間上京城里皇親貴胄找萬藥仙求醫問藥的無數。
但萬藥仙脾氣古怪，醫治好四公子后就沒再接任何一樁生意，說是要重歸江南。不過在他重歸江南前，倒是愿意來見一次姜姨娘，據說姜二爺于他有恩，也不知是真是假……不過萬藥仙愿意前來一趟卻是不假。
“五小姐最近可好。”姜姨娘點點頭，又問道：“我聽說大小姐回了閨學后，和五小姐時有爭執，可是這樣？”
“是，不過五小姐向來不愛生事，只怕是大小姐還怨怪著之前那些事呢，所以尋釁吧。”芙英也在炕桌一旁幫著繡起小孩子衣物來。
見姜姨娘臉色不虞，姚媽媽有上前安慰道：“姨奶奶毋須擔心，這幾日老夫人請的教引嬤嬤就要來了，只怕大小姐是要好好學規矩了，到時候只怕沒法再尋五小姐的不是了。”
“那教引嬤嬤什么來頭？”姜姨娘似有幾分興趣。
“聽說是宮里放出來的老人了，老夫人為公府夫人幾十載，在上京城的貴女圈子里也識得不少體面人，又是給嫡長女請教引嬤嬤，應該都是請的極好的嬤嬤。”姚媽媽回道。
說了不多時，萬藥仙便來了。
綠縟閣
王珞放下手里的書，皺起眉看著錢媽媽，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千真萬確，昨兒個萬藥仙剛走，后腳內院里的人都傳遍了，姨奶奶腹中是個倌倌。連老爺昨兒都沒歇在五姨娘房里，歇到姨奶奶房里了呢。”錢媽媽臉帶喜色，放下手里的針線，笑瞇瞇道：“那萬藥仙是什么人，整個上京城都知道，那可是比御醫還高明的神醫呢。要不是二舅爺于他有恩，不然還不會來給姨奶奶看上一看呢。”
“姨娘房里的人也不是嘴碎的，怎么會傳得這樣快呢……”王珞輕聲道，心里一緊，不是說她不喜歡聽到這些，她當然希望姜姨娘腹中是個男孩，這樣就穩坐側夫人之位。
但現在，八字還沒一撇，就被所有人都知道她懷的是個兒子，這樣是不是太高調……也太危險了些？實在不像姜姨娘的作風，她向來是恭謹低調的，哪怕之前掌權，有了身子，失了權，也從未有閑話出現在風頭浪尖上。
“小姐難道不為姨奶奶高興么，不想要個小弟弟？”麗君笑眼彎彎的打趣道，“難道是怕姨奶奶有了公子就不喜愛小姐了？”
“當然不是。”王珞忙搖了搖頭，眉頭卻沒松開，“我只是覺得太突然了些。”
“瞧小姐說的，這有什么突然的，咱姨奶奶本來就是有福的，若不是當初……不然也早就是側夫人了，現在還來遲了一步呢。”錢媽媽笑著，又道：“這下，看誰還敢小瞧咱們小姐，側夫人和姨娘那可差遠了。”
“媽媽說什么呢，誰又小瞧我？”王珞無奈一笑。
“小姐就是個心慈的，誰不知道大小姐和三小姐最喜歡找小姐茬？”麗君說到這兩人不禁有些忿忿，“原來還好，就三小姐一個，到底三小姐也是庶出的，過不了分，但大小姐一被放了出來，小姐這日子，我看了就難過。”
“姐妹間的小爭執罷了，我不會放到心上。”王珞垂了垂眼睫，閃過一抹光色，不是她不生氣，是她不想在這個時候生氣，惹什么事端，徒惹姜姨娘著急。
姜姨娘現在有孕在身，古代的醫療又糟糕，要是氣到了，把孩子給折騰沒了，那就得不償失了。她還靠著姜姨娘這個孩子，等著她晉級呢。
幾日后，王珞上完閨學牽著錢媽媽的手從廊道里正要回綠縟閣，正撞見行色匆匆領著元紅，元青的芙英。幾人匆匆給王珞請了安，王珞見她們神色不對，便問道：“你們這么急，是往哪里去？”
“姨奶奶喝了安胎藥后，就腹痛不止，滿頭大汗，奴婢們見狀不好，正要去見老夫人請大夫呢。”芙英額角有汗，想來是急得很，王珞不敢耽擱，忙放她們去了。
心里卻是急的撲通撲通的，手握成拳，莫不是那安胎藥有些什么問題吧……
“錢媽媽，我想去姨娘那看看。”王珞拉著錢媽媽的手道，錢媽媽卻是皺起眉，“小姐，老奴知道您擔心姨奶奶，但眼下去煙霏館恐怕不好。您想啊，姨奶奶現在不舒服難受，您去她又顧不上您，徒惹她擔心罷了。老奴去探看就好了，回頭給您回話就是了，可好？”
王珞猶豫了一下，覺得她說的也有道理，自己的確還小幫不上什么忙，只怕還會添亂，于是便點點頭，道：“那媽媽你去吧，回頭報于我知。”
“是，小姐，您且放寬心，姨奶奶是個有福的，不會有事的。”錢媽媽安慰道，又欠了欠身，便往煙霏館的方向去了。
王珞卻是苦笑一聲，有沒有福可不是姜姨娘說了算，得苠予居那位說了算。
用過飯后，王珞一點也看不進書，撐著頭，胡思亂想，生怕姜姨娘有個三長兩短。
不過等到二更的時候，錢媽媽終于回了綠縟閣，聽得她喚了一聲小姐，王珞才迷迷糊糊的從炕桌上醒來。麗君見狀忙招呼夏雨夏雪去打盆熱水給她洗把臉，王珞卻是急急問道：“怎樣了，姨娘她可好？”
錢媽媽用帕子擦了擦額角的汗，走上前道：“小姐毋須擔心，姨奶奶無大礙了，孩子也無礙。”
王珞聽了，這才松了口氣，由著夏雨夏雪給她用溫熱的巾子擦了擦臉，等擦完臉，覺得清醒了些，她又拉著錢媽媽到炕桌的另一頭，問道：“你且說說，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好好的安胎藥也出了這樣的問題？”
“老奴聽那大夫說，好像是姨奶奶誤服了醫風寒的藥，那服藥配得重，所以刺激了姨奶奶這有了孕的金貴身子，這才出了毛病。”錢媽媽見王珞一臉疑惑，又補充道：“后來一問起，好像煙霏館的小丫鬟和昭仁軒的小丫鬟在廚房里拿藥的時候，拿混了。”
“對了，我記得四哥好像這陣子是染了風寒，先生的課他缺了幾堂。”王珞點點頭，將兩件事聯系了起來，倒并無不妥……
“這事兒沒完呢，小姐，您可知老奴怎么耽擱到現在才回來么？”錢媽媽冷笑一聲，王珞便問道：“是為了什么？”
“老爺下了衙門便直接去了姨奶奶的煙霏館，知道姨奶奶這邊出了事，著急得不行。哪知道在姨奶奶處待了不到一刻鐘，昭仁軒的祝媽媽便來喚老爺了，原來四公子喝了藥后，也出了毛病。”
“這也不稀奇，不是和姨娘喝混了藥么。”王珞沒覺得有什么不對，便道。
“哪里是這樣簡單？”錢媽媽略微提高聲音，道：“老奴聽了后，也悄悄跟了去昭仁軒，才知道四公子的毛病可不是小毛病，請來的大夫在內廳忙活了幾個時辰，丫鬟婆子個個都急匆匆的取藥煎藥。老奴還瞧見那帶出來的盆內衣物，可是染了血的呢……就剛剛，老爺還連夜出了府，要進宮秉陳此事，請御醫來看四公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