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明末_第四百二十六章:吳甡影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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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城中,一片肅穆蕭殺。
這座千年的古城,歷來兵家的必爭之地,在經歷了兩百余年的和平,終于不再平靜。
如今的徐州,已經不再是那個舟船往來,通商有無,繁華似錦的商賈圣地。
徐州城中行人稀疏,皆是匆匆而行,早已不復往昔車水馬龍的盛況。
先是萬民軍攻陷了徐州,再之后又幾次歷經戰火,城中百姓只剩下了原來的一半。
吳甡站在徐州城府衙的高閣之上,目光平和俯瞰著寂寥的徐州,在他的身邊,只有一名少年書童呆在近處。
遠方的城墻之上,林立著的是一面有一面鮮紅如血的赤旗。
如今的徐州已經成為了一座名副其實的軍事要塞。
徐州城中駐扎著超過著兩萬名軍兵。
吳甡目光向下,如今他所處的府衙,實際上已經成為了他牢籠。
他麾下三千余名標兵在進入城中之時,就已經被解除了武裝,安置在城西的軍營之中。
他這個大明的督師,根本沒有全力指揮任何他所能看到的任何一支軍隊。
徐州城中的將校對于他禮遇有加,但是也僅僅只是禮遇。
他沒有任何的權力,甚至連離開徐州府衙的權力都沒有。
吳甡是一個聰明人。
天下的局勢,他看的很清楚。
陳望現在在做什么,想要做什么,他也都清楚。
大廈將傾,天下昏亂,崩潰只在旦夕之間。
陳望掌漢中,據河洛,控徐州,定鼎南國,麾下帶甲之士逾十萬,甲兵驍銳,聲威如日,問鼎天下之勢已成。
在孫傳庭死后,整個南中國的軍權,幾乎被其竊取。
淮河以南、長江以北,都已經為陳望所控。
左良玉與陳望之間,早有謀和,這一點在襄陽之戰就已經可以窺見端疑。
恐怕不久之后,左良玉也會加入陳望的陣營之中。
運河斷阻,南北不通,朝廷早已經無暇南顧。
偌大的南國,忠于朝廷的軍隊,僅僅只剩下武昌以西,猛如虎、羅汝才、曹變蛟、劉光祚四將所帶領的那一支偏師。
但是這一支偏師在連番的征戰和追逐之中,所剩的兵馬不過僅有兩萬。
而且羅汝才是叛降之將,他之所以投降,只不過是因為走投無路,加上與張獻忠之間的血仇。
曹變蛟雖然此前忠心,但是因為曹文詔的原因,和陳望的關系匪淺。
陳望若是舉旗問鼎,曹變蛟的心思和立場實在難以揣測。
劉光祚庸碌之將,隨波逐流,大勢之下,只怕也會選擇歸服。
只有猛如虎對于朝廷還保持一定的忠心。
只是聽說猛如虎在不久之前患上了背疽,飽受折磨。
現在這支偏師的指揮權,已經落到了曹變蛟的手中。
說出來真是可笑。
吳甡不由的苦笑了一聲,他感覺這個世界真是諷刺。
虎大威、猛如虎,明明是蒙古人,但是對于大明卻是忠誠不已。
而一眾中國之將,卻是心存反意。
就算是他,身為大明的閣老,深沐皇恩,心中卻是更多的存著明哲保身的想法。
吳甡的內心掙扎。
眼下的局勢,他不知道應該去做什么,他也根本做不了什么。
但是他又是天子的門生,大明的臣子。
吳甡很清楚自己的本事,論起能力,他根本就比不過楊嗣昌。
楊嗣昌昔日尚且難以節制左良玉。
他又如何能夠節制比起左良玉勢力更大的陳望。
憑什么節制,拿什么節制。
憑著從京城帶來的三千新募的標兵?
還是拿著朝廷給予的督師之位?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拉回了吳甡遠在天邊的思緒。
吳甡轉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入目是一隊超過百人的騎士。
那一隊騎士皆是身穿著赤紅的箭衣,鞍佩弓箭,腰系明刀,殺氣凜冽。
哪怕是遠隔數百步,仍然能夠感覺到那一陣陣令人心寒的冷意。
吳甡雙目微瞇,瞳孔微縮,這支騎兵比起他一路而來見到的所有軍兵都要精銳,哪怕是當初在徐州城外迎接他的河南副總兵高謙麾下親衛甲騎氣勢還要迫人百倍。
就是曾經曹文詔麾下的家丁,也沒有這些騎兵的氣勢驚人。
吳甡心中微沉,對于這支騎兵的身份,他的心中已經是有了幾分清明。
而緊接著,從高閣下走上的侍從帶來的消息也證明了吳甡的猜測。
“平賊將軍陳望,請見總督。”
吳甡深吸了一口氣,穩了穩動蕩的心神。
該來的總會來。
這一場見面,在幾天之前就已經定好。
吳甡靠近了身前的欄桿,最后看了一眼魚貫涌入府衙的一眾軍兵,眼神逐漸的黯淡了下來。
等到吳甡換好了衣冠,穿上了蟒袍,帶著手捧著尚方劍的侍從走入府衙正廳之時。
此時的府衙正廳之中,原先守衛的甲兵已經全部更換了一遍。
從原先身穿著布面甲的河南兵換成了清一色身穿明盔明盔的漢中兵。
吳甡平靜的目光在廳內緩緩掃過,最終定格在右側首席那抹刺目的猩紅上。
正廳中央首座的位置空懸,但在右側的首席,正坐著一名威嚴不凡的青年武官,渾身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靜坐如岳。
那武官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骨相凌厲如出鞘的刀,兩道濃黑的劍眉下,嵌著一對鷹隼般的眼睛。
雖是坐著,但是卻仍能看出身量極高。
那武官身著大紅織金飛魚通袖羅,在陽光的照耀之下燦若流火,卻又因通身的肅殺之氣而絲毫不顯浮華。
吳甡的指尖在袖中微微發顫,那襲本該彰顯臣子本分的飛魚服,此刻在他眼中竟漸漸扭曲變形。
金線織就的鱗片在陽光下詭異地蠕動,魚尾竟然化作猙獰的龍尾,圓睜的魚目裂開豎瞳,連衣擺翻卷的浪花紋都變成了翻滾的云氣。
吳甡喉頭發緊,恍惚之間,竟然看見武官領口探出猙獰的龍首,正對著自己吞吐腥風。
等到吳甡重新恢復了正常的視野之時,那名武官已經是站起了身來,拱手緩緩施一禮。
“末將陳望,拜見軍門。”
坐在徐州府衙正廳的這名武官自然就是從滁州府北返的陳望。
陳望雖然口中說著拜見,但是卻并沒有半點要屈膝下跪的意思,他就站在那里,好似一顆青松一般。
這樣的場景,要是放在數年之前,等待著陳望,必然是以不敬之罪遭受懲處。
哪怕是有著一品官身的武官,面對著督師的文帥也要行下跪之禮。
但是現在早已經不是數年朝廷大權仍在之時。
這天下,也早已不再是文官能夠頤指氣使的時節了。
又有誰能夠治陳望的罪?
陳望重新坐回了坐椅之上,目視著身穿著緋紅官袍的吳甡。
吳甡背景身后,家世顯赫,以閣臣之位,奉朝廷之命督師南國,而且與曹文詔私交深厚。
若是數年以前,他也會像遵從楊嗣昌、孫傳庭,遵從吳甡。
但是現如今,他不必要再像曾經那樣一般再低下頭顱。
“軍門,請。”
陳望隨意地靠著黃花梨的椅背,右手隨意指向正廳首座,開口道。
吳甡的神情很是復雜,他佇立原地,緋紅官袍下的身軀微微發顫,眼神之中滿是掙扎。
終于在半響之后,吳甡才邁步上前。
官靴踏在青磚地上,每一步都讓吳甡感覺似有千鈞之重。
當他終于落座首座時,坐到了正廳的中央首座之上時,再向著下方看去,卻沒有因為身居高處而有半分的高傲。
“軍門知曉朝廷的意思,我也知曉朝廷的意思。”
陳望拿起了放在一旁的茶盞。
“昔日總鎮在世,也曾受軍門恩惠,得以保全。”
“崇禎八年,我蒙總鎮提攜,一路平步青云。”
陳望的話語不疾不徐,卻字字如刀,將最后那點情分寸寸割裂。
“但是,這份恩情,只夠保全軍門一人……”
窗外,急風驟起,府衙檐角的鐵馬風鈴不由一陣叮咚亂響。
吳甡的神情陰沉,陳望雖然沒有把話說完,但是他的意思卻是再明顯不過。
原本吳甡心中組織了很多的話語。
作為朝廷委派的督臣,哪怕是明知事不可為,也亦當盡力周旋。
然而陳望這一席話,卻是干脆利落地堵死了所有轉圜余地。
那斬釘截鐵的語氣,不容置疑的決絕,無不昭示著一個事實。
他絕不會放棄手中權柄。
漢中鎮更不會停下征伐的腳步。
吳甡長嘆了一聲,那嘆息聲仿佛從肺腑深處擠壓而出,在寂靜的廳堂內久久回蕩。
良久的沉默之后,吳甡終于緩緩開口,他的聲音沙啞無力。
“錦州已失……”
吳甡語氣沉重,宛若一塊巨石,沉沉砸在地上。
“建奴用紅衣大炮轟毀杏山城垣,副總兵呂品奇率部不戰而降。”
吳甡所說的每個字都像浸透了苦澀。
“山海關外,僅余寧遠孤懸。”
“薊州、宣府、大同三鎮傳來消息,蒙古諸部最近異動頻頻,恐怕要不了多久,戊寅之變便會重演。”
窗外風吼陣陣,檐角下懸掛著的鐵馬風鈴不斷搖曳。
吳甡的聲音越發的低沉。
“北直隸疫病橫行,天津、京師……病死者良多,田鼠成群結隊,出沒鄉野城市。”
吳甡目光低垂,眼眸之中滿是哀戚。
“李闖已經渡過了黃河,攻破了山西的平陽。”
“首輔周延儒奉命領兵平叛,援太原。”
吳甡閉上了眼睛,壓下了起伏的心緒。
“國家如今……已無可用之兵可御虜奴……”
他緩緩抬起眼簾,他眼眸之中的哀色盡褪,取而代之的是某種近乎決絕的銳光。
“南北斷絕,天災連綿……”
吳甡沒有說完這句話,但是陳望已經明白了吳甡的意思。
孫傳庭也和吳甡說過同樣的話。
在那個時候,孫傳庭轉頭向著他問了一個問題。
“你覺得……我大明……當真是氣數已盡?”
大明的氣數……
早已經盡了……
孫傳庭或許在問出這一個問題的時候,其實心中早就已如明鏡一般。
陳望心中嘆息了一聲,但是眼眸之中堅決卻沒有絲毫的改變。
“宋祚傾移,元以北狄入主中國九十七載。”
吳甡緊握著座椅的扶手,因為用力他的指節在扶手上繃得發白,手背青筋繃起根根分明。
“太祖高皇帝起于微末,逐胡虜,除暴亂,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國之恥,復我華夏衣冠。”
“華夏神州之地,絕不可再聞胡笳之聲……”
吳甡說完最后一句話,彷佛丟失了所有的氣力。
他的手指緩緩松開扶手,枯瘦的指節微微顫抖,像是秋風中最后一片將墜的枯葉。
陳望抬頭看著坐在首座上的吳甡。
陽光透過窗欞,在吳甡的緋紅官袍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這位歷經了四朝的文臣,此刻挺直的脊背猶如蒼松,雖顯老態卻仍存風骨。
時危方見臣節,然非命世之才,難挽既倒之瀾。
時局艱難,吳甡并非是應運而生的絕世之才,他沒有能力來挽救這傾覆的危局。
陳望站起了身來,整肅衣冠,目視著坐在首座的吳甡。
這一次陳望沒有如同之前一般隨意,而是鄭重其事的向著吳甡行了一禮。
陳望沒有言語。
他知道吳甡在之后會去做好應該做的事情。
“拿去吧。”
吳甡的神色平靜,他抬起了手。
身側手捧著尚方劍的侍從神色掙扎。
但是終究還沒有違背吳甡的意思。
侍從手捧著御賜的尚方劍,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陳望的近前。
護衛在陳望身后的親衛適時的上前。
那侍從雙手顫抖,緩緩的將手中的尚方劍遞給了上前的漢中軍甲兵。
在行完了一禮之后,陳望轉過了身,沒有遲疑的走出了正廳。
大明的傾覆在即,北國即將陷入烽火之中。
周延儒,擋不住李自成。
九邊,也同樣擋不住建奴。
南國的權柄,他已經拿到。
擋在他前行路上障礙,也已經被掃空。
時機。
已至。
《明史·列傳·卷一百四十》
吳甡按山右有聲,及為相,遂不能有為。
進不以正,其能正邦乎?
抑時勢實難,非命世材,固罔知攸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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