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生楚柘,敢問姑娘這里是哪里?”
堯光被男人文縐縐的話語驚到了,再一次仔細看去,發現這人確實和敖岸、堯栓長的一個樣兒,但氣質上卻有很大不同,相較于前兩個時空的沉穩、干練或者邪性、霸氣,現在的他,居然有了一絲文弱書生的木訥和矜持!
堯光沒來得及回答,聽出男子聲音毫無威脅力的妙真這時候倒跑過來解惑:
“這位公子,這是前往娘娘觀的一條必經之路。你可是遇到什么意外,怎么腿上有傷呢?”
堯光見妙真一臉關心地看著男人,沒有多話,轉身走到火堆旁,開始穿上已經烘干的道袍。
楚柘被妙真扶起來靠在了石壁上,有些落落寡歡地收回了看向堯光的目光,道:
“多謝兩位女冠救了在下。在下上京趕考途徑此處,不料遇到攔路的強盜,幸虧有隨行侍衛救護,在下才僥幸逃過一劫,一個人先行騎馬躲開。”
堯光梳頭的手一頓,暗道:沒想到換個時空,當盜匪的居然被盜匪給劫了!這是不是叫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呀!”妙真一聲驚呼,“這里的確時有強盜出沒,一般都是盯著過路的外地人。那些人各各窮兇極惡,聽說稍有反抗的,便成了他們的刀下亡魂。沒想到公子……”
楚柘因為失血過多,臉色有些蒼白,聽妙真如此說道,也覺得自己僥幸逃過一劫,倒算幸運。
“是啊,在下原本是想趕到縣城報官的,不料又遇上了暴雨。在下無奈,只好棄馬而行,準備找個地方躲雨。”楚柘看了看自己受傷的大腿,接著道:
“這傷,是先前沖破強盜圍攻時受的。”
“實在抱歉,剛才只顧著將公子拖進來,沒有發現公子受傷了。別擔心,貧道剛好帶了傷藥,讓貧道幫公子處理一下!”
妙真急沖沖地跑到一旁打開自己的包裹,那里面有凌虛觀主自己做的止血藥和跌打藥膏,原本帶著是以防自己受傷用的。
堯光此時已經將頭發高高地束起,看到妙真在一旁忙碌著,便沒事找事的,將地上的兩匹黑布挪到火堆旁。
眼看著柴火燒得差不多了,她又起身去角落里撿了幾根,優哉游哉地投進火里。
“噼里啪啦”一陣木柴油脂被大火燃燒的爆裂聲響起,山洞里的溫度頓時又升高了一些。
楚柘在妙真的護理下,大腿上的傷口終于不再流血,那上面也被一根黑色的布條妥妥地包扎了起來。
“要吃點兒東西嗎?”妙真簡直就是服務到家了,將芙蓉糕遞到楚柘面前,問道。
堯光暗自笑了笑,如果不是知道師姐是個一心向道的女冠,她還真以為師姐被這個男人的美色誘惑,春心大動了。
妙真確實一心向道,但她卻不排斥親近美好的事物。
比如現在,這個叫楚柘的書生,含蓄地道謝后,撿起一塊變了形的芙蓉糕,無聲吃著。
她在一旁欣賞著,也覺得格外賞心悅目。
楚柘一邊吃著芙蓉糕,一邊不經意地朝堯光看去。
那女冠除了最開始與他說話,后來便沉默不語,忙著其它事情。
他已經知道了兩位女冠的道號,旁邊這位豐腴一些的是妙真,那一位是妙清。
妙清,冰清玉潔、絕世獨立,楚柘吞下最后一口有些過分甜膩的糕點,再次對妙真女冠道了謝。
外面的雨漸漸停了下來,天空也變得更加敞亮了些。
“公子可有與家人聯系的辦法?這雨已經停了。”
堯光沒有搭理二人,徑直出了山洞,撿了些濕答答的樹枝,放到了那堆干柴的旁邊。
楚柘朝外面看了看,果然已經有了日頭漸出的跡象,遂道:“有的,女冠要走了嗎?”
說話間,他又不覺看向了一旁正在收拾東西的堯光。
妙真點點頭,也走過去背上了自己的包裹,并幫著堯光將背簍跨上肩。
“那么就此別過了。”
倆人朝楚柘行了一個稽首禮,各自拿著浮塵朝洞外走去。
楚柘有些著急,連忙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跟上前兩步,“請等一等!”
“公子可還有什么需要?”妙真轉身問道,堯光也跟著看了過來。
“在下……在下,”楚柘終于再次和堯光對上了一眼,可惜,對方很快垂下眼簾,他掩下不舍,囁嚅道:“在下定會登門道謝。”
妙真啞然一笑,再次拱手辭別:“公子無需介懷!福生無量天尊!”
言罷,一揚浮塵,和堯光慢慢消失在了洞口。
…………
很快,妙真和堯光沿著崎嶇的山路回到了建在半山腰上的娘娘觀。
這處娘娘觀建造歷史已不可考,陳舊的觀門因為年久失修,顯出了歷經滄桑的斑駁之貌。
妙真走到緊閉的大門前,叩響了獅獸嘴里的銜環。
“咚咚……妙靜,開門!”
“啊,大師姐和二師姐回來啦!”大門里響起了一陣清脆的女聲和布靴踩踏地板的急促聲。
聽著,有難言的驚喜彌散在這清寂的青山懷抱之中。
“吱呀”
厚重的大門從里面拉開,一個穿著黑色道袍的小女娃出現在了倆人面前。
小女娃年齡不過十四歲,鵝蛋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笑起來格外討喜。
“大師姐、二師姐,你們終于回來啦!我叫師傅去!”妙靜激動地將兩人迎進去,關上大門,然后就一蹦三跳地朝里面跑去,那樣子,和林間上躥下跳的猴子一個樣兒。
“師傅,師傅,大師姐和二師姐回來啦!”
“這丫頭,跑起來簡直像個野小子!”妙真搖搖頭,臉上卻露出寵溺的笑容。
“走吧,我們也去找師傅!”堯光背著背簍,加快步伐,繞過院子中央的香爐,朝正殿走去。
娘娘觀面積不大,山門正對的大殿為大圣殿,里面供奉著造物女神女媧娘娘。
大殿左右分別有兩座側殿,左側為打坐修行的靜安殿,同時也是信徒問卜的地方。右側為存放各種道家典籍的執著殿。
不過,因幾年前的戰亂,這里原本堆積如山的典籍被野蠻的流匪們燒的燒,撕的撕。如今的執著殿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
繞過大殿,是一個帶有水井的小院落,四間廂房正對大殿依次排開,左側靠后是一間伙房及餐堂,再往后走,有一處不大的菜園和一間堆放雜物的茅草屋及茅廁。
離開十多天了,堯光先將背簍放到院子里,然后和妙真一起走到了右側最邊上的廂房外。
妙靜清脆的聲音從里面傳來,嘰嘰喳喳地向里面的人報告師姐們的歸來。
“師傅,我們回來了。”妙真朝著屋子大喊了一聲。
“進來吧。”
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堯光和妙真應聲走了進去。
屋子陳設很簡單,一張四角木床靠墻而立,旁邊緊挨著一個已經掉了漆的雙門衣柜,靠窗這邊是一張方形小桌、兩把青竹藤椅。
方桌上一只樣式普通的茶壺和小巧的茶杯,另有一頂小小的銅質香爐,這時候正冒著裊裊白煙。
堯光深吸一口氣,好久沒聞了,這沉香著實讓人心曠神怡。
“先前一場暴雨,可有淋著了?”坐在藤椅上凌虛觀主,年齡六十上下,雪白的頭發高高束起,一身黑色道袍看似嚴肅不茍言笑,在看向站在面前的兩個徒兒時,卻突然笑了起來,那笑容,如春風拂暖,沁人心脾。
“淋是淋著了,不過沒大礙,在河邊的山洞里躲了躲。”妙真老實地答道。
凌虛點點頭,道:“那就好,可別傷了風,到時候又要浪費我的藥材,那可是要拿去縣城換銀子的。”
堯光和妙真聞言,不由挑了挑眉,忍下了翻白眼的沖動。
凌虛觀主慣常是這個樣子,一雙明亮有神桃花眼,將已經爬滿皺紋的臉襯托得格外鮮活而俏皮。
徒弟們已經習慣了師傅時不時表現出來的摳門兒,倒也不甚在意。
“妙靜啊,去忙你的吧,我和你師姐們說說話。”凌虛對旁邊的妙靜揮了揮手。
妙靜聽話地退出了屋子,將空間留給外出辦事的師姐們匯報成果。
“說說吧,都募了些什么回來?”
凌虛端起茶杯喝起茶來,狀似隨意地問道。
“凌無師叔送了五十兩銀子、一袋稻米、兩匹布以及一塊石墨和三捆草紙。不過……”
“不過什么?”凌虛皺眉看向妙真。
“不是先前下了一場暴雨嗎,稻米、布匹和草紙……”
“哎!嚇了貧道一大跳!”凌虛拍拍胸膛,順了順自己吊起來的氣,剜眼瞪了妙真一下,站起身就伸出手指點了點妙真的額頭:
“小真真,你以后不要老是說半句話好不好!嚇得老道我還以為修繕正殿的錢又沒了著落!”
“呃!”妙真滿臉黑線。
堯光站在一旁憋著笑不敢說話,她可不想被師傅的手指頭問候,也不想聽什么小清清!
“哎,我說,小清清……”
凌虛聽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心情特別好,在問候了大徒弟后,不忘雨露均沾,開始招呼起二徒弟來。
“啊,師傅,我們給您老人家帶回來了您最喜歡的芙蓉糕,您等等,我這就去給您拿!”
堯光魔音入腦,渾身一個哆嗦,趕緊退出兩步朝門口走去。
“哦?有芙蓉糕?快快,去拿給老道!
哎,還是咱們女媧娘娘保佑,讓老道有這么可心的徒兒!”
妙真眼看著堯光飛似的跑了出去,對著一臉期待的師傅,簡直,無言以對。
師傅是個嗜甜如命的老太太,芙蓉糕也是她的最愛,不過,她已經快半年沒吃到了。
整個娘娘觀一共五個人,少了信徒的香油錢,就只能靠凌虛觀主制的那點兒草藥去縣城換錢度日。
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勉強糊口可以,想要吃上個零嘴兒,無疑等同于過年。
凌虛一邊等著糕點,一邊問她們哪兒來的錢去買的。
妙真先將五十兩銀票給了師傅,再細細說了路上的經歷。
原來,這次堯光和妙真之所以有錢買芙蓉糕,那是因為她們在離開師叔道觀的路上意外殺了一條金錢蛇,然后取了蛇膽到縣城賣給了藥鋪,這才有了閑錢買芙蓉糕和紅糖。
等堯光將芙蓉糕拿進來,放到桌上的時候,凌虛觀主可以說是兩只眼睛已經完全粘在了油紙包上。
不過,在堯光打開油紙包后,她還是像以前一樣,用兩根手指撿起了里面最小的一塊,然后對兩個徒弟道:
“去吧去吧,你們拿去分著吃吧,貧道害怕吃多了長肉。”
“師傅,我們先前肚子餓,已經吃了兩塊兒了,您留幾個,剩下的再給妙靜和妙賢。”
堯光自然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她又取出三塊,撕下油紙包的一角放在上面,這才轉身準備和妙真退出去。
凌虛被芙蓉糕的美味征服了,瞇著眼睛一臉陶醉,堯光留下的,她睜開眼睛看了看,砸吧了一下嘴巴,又將桌上的撿起兩塊放進堯光的手里:
“去吧去吧,我這么多夠了。”
堯光和妙真無奈,只好又將油紙包包好,同時乘老太太閉著眼睛享受時,將一包紅糖悄悄放到了桌上,這才功成身退地往外走去。
當然,等凌虛睜眼看到了,她也不會再讓徒弟們拿出去大家一起分享了。
芙蓉糕矜貴,一包十塊,重量不過一斤,就要五十貫錢,而紅糖卻很便宜,十貫錢兩斤。
堯光和妙真買了兩斤,一斤給了師傅,另外一斤就放到了伙房,用來做紅糖饅頭。
倆人從屋子出來,先去院子里將背簍里的東西取出來,該晾曬的晾曬,該放庫房的放庫房。
收拾完了,這才叫來妙靜和在后院里施肥的妙賢分享剩下來的芙蓉糕。
妙賢比妙靜要大半歲,本來還有個親生姐姐,是娘娘觀里排行老二的徒弟,叫妙實,人長得比堯光還要漂亮幾分,可惜,就是幾年前流匪作亂,在道觀里毀了她和妙真的清白。
妙真神經粗些,自己忍了忍就這樣活了下來,可妙實忍不了,一頭撞在了偏殿的柱子上,再也沒有睜開過眼睛。
而也正是因為妙實的激烈反抗,終是讓那些流匪將污糟的雙手收了回去,沒再禍害觀里剩下的女孩子,轉而吆喝著她們洗衣做飯,如同奴才般的使喚著。
妙賢和姐姐長得像,瓜子臉,杏仁眼,快十五歲了,也有了弱柳扶風的美人氣質,無奈,因為親眼看到姐姐的死狀,一直沒從悲痛中走出來,幾年下來,一直都是木木的,不太愛說話。
而唯有芙蓉糕,能讓這個小姑娘的眼中恢復一些生氣。
四個人坐在餐堂里,一邊吃著美味的芙蓉糕,一邊聽妙真繪聲繪色的講述這些天在路上發生的事情。
“什么,大師姐,你說那個公子還要來我們這里道謝?”妙靜驚呼一聲,忙不迭的問道。
顯然,聽到妙真的描述,妙靜已經自行在腦海里描繪出一位翩翩公子的好相貌了。
妙真點點頭,道:“模樣是真俊!希望來的時候,謝禮也和他的模樣一樣俊!”
聞言,堯光一愣,半天才反應過來,不由抿嘴一笑,對著眾人夸道:
“大師姐果然是大師姐,能從膚淺的表面想到扎實的內在,倒讓我這個做師妹的,自慚形穢了!”
“哈哈哈哈……”妙真爽朗一笑,兀自點頭道:“你這么說的話,我倒想著勸勸師傅,先不忙使銀子修繕正殿了。”
“為啥?”妙靜一臉問號。
堯光一聽就懂,為師妹解惑:“裝窮賣慘。”
“哼!”
一直未曾說話的妙賢終于開口說話了,不過一個“哼”字,其內涵簡直不要太復雜。
妙真的建議,最終被凌虛觀主果斷拒絕了。
凌虛觀主的原話是:“將希望寄托于別人一時的空頭白話,不如早早修繕了正殿,等下月十五齋醮,多引些信徒前來觀禮祈福。”
于是,除了早晚壇功課,觀里的人都圍著修繕正殿忙碌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