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經

019 五柳居士

“你父親的確有這個一個雅號。”徐夫人輕聲道。

徐立前的目光一下子灼灼發亮,小臉興奮地通紅,依舊難以相信地道:“真的!”

“這天下,應該不會有兩位五柳居士。”徐夫人微微帶著笑意,輕輕端起清茶抿了一口,十分淡然平靜。

徐立前卻不能平靜了。

他看向徐夫人,完全顧不上去仔細揣摩自己母親的心意,激動地道:“真的是真的啊!為什么您們從未提起過!父親他原來也是那樣厲害那樣了不起的人!”

可笑他從前以為父親平庸,只是依附母親生活又不肯放下身段的虛偽之人!于是打從心底疏離他,不愿意與他親近!

他真是太傻了!

像娘親這么厲害的人,就是迫不得已,怕也不會選一個太普通的人做丈夫!

他從前自詡聰明,卻從未想通過這個道理!

徐立前十分后悔自己錯過的那些與父親親近的時光——

他真的有好多好多的問題想問問父親!那些詩詞韻律的美妙所在,族學里的夫子根本就含含糊糊言不由衷,答不上來!

五柳居士肯定能答的很精彩,肯定一句話就能如醍醐灌頂,讓他大有所獲。

徐立前不禁握緊了拳頭。

徐夫人微笑道:“待他回來,立前親自問他就是了。”

“噢。”徐夫人不肯多談,這讓徐立前有些失望。但一想到眼下已經是深秋十月,距離開春還有幾個月,他就難免覺得格外漫長。但他很快又想到,他若是真的能有向五柳居士那樣的高人請教,眼下自己所知道的顯然太過淺薄,必須抓緊時間學習的更多,不能讓他失望才行……這么一想,他又慶幸能有幾個月的時間讓他來做準備了。

徐玫一直都在擺弄著自己的九連環。當然,也沒有錯過徐夫人和徐立前的談話就是了。徐惠在徐立前問起“五柳居士”的時候就瞪大了眼睛有些迷糊,想要問一問,卻又插不上話,很是懊惱。

終于,徐惠找了個機會拉著徐立前向徐夫人告辭,得到準許之后迫不及待地拉著徐立前走出了堂屋,出門之后就開始急切地向徐立前問話,兄妹二人說著話走遠了。

徐玫似乎在一邊玩的十分專心,乖乖的安靜極了。

徐夫人看了她一眼,想著她才一歲多估計也不能聽懂什么,便沒有讓人將她抱走,目光轉向了金姑姑,眼中凌厲一閃而過,復又重新平淡。

首先,是徐立前的事情。

“金瓶。”徐夫人輕聲開口。

金姑姑立即在她面前跪了下來,請罪道:“奴婢失職,請主子責罰。”

“如此說,你已經知道是誰在立前面前談論五柳居士了?”徐夫人輕飄飄地道。

徐立前的天資很好,尤其是讀書詩詞一道上的天資更好。這一點,像他的父親。

徐夫人在意識到這一點后,就格外不許有人向他談及這方面的一切,尤其是不準去說他有一個聲譽顯赫的文人雅士的父親。族學里的先生都是被一再叮囑過的,教的都是很實在的學問,從來都不許談及“士農工商”的論調。姑蘇徐氏是巨賈,怎能培養出看不起“商”的族人!

更何況,徐夫人對自己的兒子寄予厚望。

金姑姑嬌軀一顫,搖頭道:“奴婢不知。奴婢失職,請主子責罰。”

“那就是一再失職了。”徐夫人淡淡地道:“金瓶,你讓我很失望。”

金姑姑垂首不語。

房間里一下子格外安靜起來。

徐玫擺弄九連環時候那輕微的銀環碰撞聲不斷響起,讓周圍的氣氛略微輕松一些,沒有陷入了難受的凝固。

徐夫人看著窗外明亮的白光之中,有金黃的樹葉優雅地飄落下來,微微出神。

良久,她的目光才重新落在金姑姑身上,輕聲道:“我有些后悔,當年將你留了下來。”

金姑姑身子再顫。

“金瓶,你若是控制不住子的心,直言就是,何必勉強自己。”徐夫人再次靜默片刻,仿佛是等待著金姑姑做決定。見金姑姑一直沒有言語,就道:“既然如此……給你一天時間,查清楚剛才立前的事情。而后,自己領罰吧。”

“是,奴婢領命。”金姑姑向徐夫人叩首,道:“奴婢去了。”

金姑姑走了。

徐玫將九連環解開,歡呼一聲,跑到徐夫人身邊,顯擺道:“娘,您看,玫兒解開了!”

徐夫人笑瞇瞇地摸了摸徐玫的腦袋,柔聲稱贊幾句,耐心地陪她玩了起來。徐玫十分開心,笑聲如同銀鈴一般。

——娘親只是判定了金姑姑在徐立前那邊失職了。卻并未對金姑姑在她面前反復提夏長淵的事情上做出判定。顯然,徐夫人對金姑姑多有一份容忍,不僅僅是因為她是得力的用手……貌似因為夏長淵的緣故?

金姑姑與夏長淵之間,從前有過交集?

徐玫在心中劃了一個問號,抬頭瞇著眼睛朝徐夫人甜膩膩地笑。

接下來的十天里,徐玫都沒有在徐夫人這里看見金姑姑。聽說,她被關了禁閉,一個真真正正的封閉的地下黑屋子,沒有光沒有聲音,每天只有一個滿頭和一杯清水!

單是想象,就覺得無比難熬。

金姑姑不在的時候,頂替她的職責做事的,是金盞。

何嫂向金盞表示要一直留在徐玫身邊做媽媽。徐夫人問了徐玫,徐玫當然說“好”。金盞去詢問調查了一番,何嫂很順利地留了下來。同時,徐夫人見徐玫真的不再需要人喂奶了,就干脆也辭掉了小孟嫂。

小孟嫂領了很豐厚的賞賜,來向徐玫告別。

她的眼睛里有濃烈的不舍,卻也十分的滿意和歡喜,很快就控制住了情緒,讓她的兒子月月給徐玫磕頭,道:“玫小姐!奴婢會一直記得給菩薩上香,讓她一定保佑您健康長大長命百歲!”

原來,她最開始是記錯了。小孟嫂生的是個兒子,叫了“月月”。徐玫看著長相秀氣穿著紅花布襖子偏向女孩子打扮的月月,對小孟嫂有些不舍,但心中卻是更加欣慰——

小孟嫂這個時候離開了,也挺好的。

有了這一筆不菲的錢財,回去經營她的家,侍奉老人,替小姑子置辦嫁妝嫁出去,再生幾個孩子……簡簡單單能夠預見到的長久的日子,肯定比前世的結局更好吧。

徐玫想著,將她把玩的九連環向前遞了出去,道:“給月月。”

小孟嫂有些遲疑。

這九連環是實心銀材質的,沉甸甸的足有七八兩重。價值不菲。

徐玫見狀,干脆將那九連環往小男孩懷里仿佛賭氣一般地一砸!

小孟嫂猛然提了一口氣,就要去護住自己的兒子!徐玫居高臨下,九連環又那么重,若是萬一砸了小孩子的頭,就嚴重了!

“噗”的一聲悶響,九連環正好落在小男孩跪著的穿了薄棉褲的大腿上,又滾落下來,“叮當”幾聲響。

小孟嫂松了一口氣,忙拉著還在發傻的兒子道:“謝謝玫小姐賞!謝謝玫小姐賞!”她見徐玫有些想要發脾氣的跡象,便不敢在耽擱,拿了九連環,拖著她的兒子走了。

恩,自己砸的可真準。

徐玫看著那對母子快快的腳步,又快活地笑了起來,對何嫂道:“何媽媽,再給我找個九連環來!我要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