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經

095 家書

天已黑暗,只余點點漁火。

店門關上插實,幾盞油燈圍攏之下,鄒大成神色虔誠,忐忑期待,與人將放著今日買賣所得的錢箱搬到了桌面上。

徐立前將鑰匙解下,遞給了鄒大成。

鄒大成肅然,深吸一口氣,打開鎖頭擰掉,再吸一口氣,方才猛然將箱子打開。

箱子寬約半尺。長高約一尺余。

此時,或嶄新或陳舊的各種銅錢幾乎鋪滿了這個大箱子!沉甸甸的靜默著,讓所有圍過來的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他們什么時候見過這么多錢了!

這些銅錢……連徐家逢年節喜事打賞下人都不夠……徐立前沉默片刻,心中大約已經有數,道:“倒出來,數數吧。”

沒有虧。

但若是去掉所有人的人工,真的沒有賺什么。

徐立前坐在一邊,不再關注那邊——

賺的太少了。一天忙碌,所獲利潤甚至不如直接去碼頭上賣力氣。他們已經有了團伙,不慮被他人盤剝太狠,所得其實很不錯的。像鄒大成已經開始帶著人去攬活,遇上大方的顧客打賞下點兒散碎銀子,就能抵許多天的忙活了。

長久下去,恐只有那幾個沒什么力氣的苦力在飯堂干活的時候依舊有熱忱,其他無論是頭腦靈活的還是力氣大的,怕都會生出虛應之心……

當然,自己原來的目的并不是賺大錢。若想要賺大錢,他干脆回徐家,動用徐家資源人脈,稍微努力一些,就能賺到數不清楚的真金白銀,多到僅僅是一種數字!

毫無感覺。

但在剛才,就算自己心中篤定,在看到具體的銅板數量之時,卻反倒生出了一些激動的喜悅來。

“……惠兒雖思念大兄,但若大兄在外喜悅無憂,則惠兒亦喜悅無憂。……惠兒自會日夜勤奮,期早日贏得母親信任,為家族分憂,兄不必憂慮身后……”

徐立前露出一些微笑——

有他在,徐夫人的目光難以觸及徐惠這個女兒。而他不在跟前了,徐夫人早晚會看到徐惠的天資和勤奮,看到她對經商的熱情喜愛,終會慢慢認可徐惠。

惠兒渴望成為娘親那般厲害的人。

他當兄長的,當支持。

“……紅塵滾滾,世道艱難。大兄入世歷練,入微末地,察卑賤難,立足實地躬身踐行,乃正善之舉。又者,為苦力舉手之勞是助一人;為領力行新規是善百人;為飯堂之主允諾踐行乃是惠千人!居高方能臨下,大兄謹記。”

接著又突然道:“嗯,大兄明辨,大面那些大道理都是父親說的,并非玫兒在教訓大兄。玫兒覺得,娘雖然不樂意大兄走科舉之路,但娘親肯定會為大兄從身無分文之困境崛起有所作為而欣慰萬分,認同大兄本領能耐,高看大兄。但玫兒想,若是將來娘親找到大兄,看到的僅僅是一個在碼頭勞作的苦工,肯定會瞧不起大兄,抓大兄回家的。”

又寫道:“玫兒都能想象了,那時候娘親會因惱羞成怒,對大兄嗤之以鼻,淡然言道:你如此窩囊無能,談什么喜好抱負!趕緊收拾收拾回家,老老實實按照我安排的路走!我的兒子,就是草包,也得是金玉其外的草包!”

“嘿嘿,大兄若不想將來無顏面對娘親,被罵的無地自容,就要努力有所成就哦!玫兒相信大兄一定可以的!啊,已經寫這么長了啊,好了,大兄再聊,玫兒要去睡了……”

徐立前仿佛看到一個笑顏如花又狡黠古怪的小姑娘,一邊對他揮舞著小拳頭,一邊又打著哈欠睡眼惺忪,只讓人啞然失笑,無可奈何,由著她去……

家書,總能讓人得到慰藉。

徐立前心中柔軟,收斂心神,細細品思著徐玫向他傳達的那些教導之言,對接下來要努力去做的事情有了一些方向。但,可惜的是,他已經沒能明確他自己未來要走的路。

“夏少,數清楚了。”鄒大成壓低聲音,卻是難掩興奮激動,道:“一共兩千三百四十六個銅錢!”

這就是有二兩多的銀子了!

才不過一天的生意!

而他投進飯莊里的,都沒有這么多!

其他人看向徐立前,眼中都是熱切的光芒。就算之前徐立前告訴他們不會虧本,但他們這些粗鄙之人根本沒有人能算賬,只見銅錢成百成百地花出去,那都是他們從牙縫里擠出來的積蓄,在沒見到回報之前,怎么能安心!

若非徐立前這半年言行讓他們信任,換一個人來,他們是萬萬不肯冒險的!

“都冷靜一下。”徐立前走過來,讓鄒大成豎起一塊木板,而后對大家道:“我不得不提醒你們,去掉原料成本和人工成本,分攤一下租金和之前桌椅之類的成本,單純計算利潤的話,我們其實賺得的,很少很少。”

他拿起一根木炭頭,開始在木板上給所有人算賬,聲音冷清,不緊不慢。其間,他并未看向其他人,一直專注于木板。

“就是這樣。”徐立前吐出最后一句話:“去掉各種成本,飯莊利潤所得,不過三十三文而已。”說罷,他才抬眼,看向眾人。

一日之數,只三十三文。

便是預計接下來的生意會稍微強上一絲,那么利潤最多也不過二兩銀子罷了。

徐立前環視眾人,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失落失望,和難以相信。

生意那么火,辛苦一天,才賺幾十文?就算一開始徐立前給他們潑了冷水,但這個結果,離自己預估的差太遠了……幾乎所有人心中都浮出這樣的念頭來。

“夏少……”鄒大成嚅動嘴唇,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徐立前在心底輕嘆,問道:“覺得賺的太少了?”

在坐十幾人,都覺得有些難堪。但卻無法否認自己的想法:幾十文,實在太少了。

“是啊,這點兒紅利,的確不夠大家分的。”徐立前頷承認:“那么……”他的目光從眾人身上掃過,最后落在一個頭花白又黑又瘦的老漢身上,問道:“王老伯,你在飯堂是掌勺,定的工錢是一天二十文,比之在碼頭扛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