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經

245

徐玫忘了,是從哪兒聽說過有這本書了。

此時,就算是沒有外人在,她拿著這本書,也覺得十分燙手,又羞又臊。

“媽媽你?”徐玫不知何媽媽為何會給她這樣一本書。

若是被徐夫人知道了何媽媽存心將這這一類書送到徐玫面前,只怕要狠狠罰何媽媽一頓!更有甚者,會將何媽媽趕出集雅苑!

何媽媽比劃道:婢子見小姐一直都在收集關于徐師的傳聞記載……她昨天回去,替何大武整理房間,發現這本書,說上面寫的是關于徐師的野史……婢子覺得小姐應該沒看過,就帶過來了。

有什么不對么?

她小心翼翼地比劃道。

她認識一些字,但天生害怕看書。這本書,她翻看了幾眼,見其中的確有“徐師”字樣,便給徐玫拿回來了。

想到這里,徐玫不禁有些窘迫,卻又覺得溫暖。

何媽媽自幼陪伴她長大,比徐夫人陪她的時候多,也比何媽媽陪她自己兒女時候都多。她這也是想要幫她……

徐玫將手收入抽屜之中,笑著道:“多謝何媽媽想著我……嗯,只是這本書,我從前看過了。”說看過那樣的書,她不禁俏臉又紅。

何媽媽眼中有些失望,行了行禮,下去了。

“媽媽真是的。”小麥含笑道:“小姐這里,什么書找不著。”

那樣的書,她還真的接觸不到。

徐玫面上生出淡淡的紅云,道:“這是媽媽心頭一直想著我呢。”

因為那樣一本《天師傳》而生出的淡淡尷尬和窘迫,徐玫的執念淡了許多。她恢復了舊日作息,不再在徐家到處翻找,重新開始撿起對美食的喜好,閑來無事的時候,也愛到小廚房看徐媽媽制作各種點心。

香甜溫暖的氣息,讓寒冷的冬日顯得格外的安詳。

那一本書,就躺在抽屜里,被所有人遺忘了。

很快就到了新年。

徐大老爺被接了回來團聚,一身灰白的素服,清瘦而蒼老。仿佛是一夜之間,就突然像極了徐老爺子重生一般。

祭祀的時候,徐家人看到他站在徐夫人身側,不像是兄長,反而像是個一位老仆……多少都有些唏噓。

這是徐老爺子去世之后的第一次祭祀。與以往不同的是,不止徐立前,徐惠和徐玫都站到了前面,而不是向往年一樣只能遠遠站在外面觀看。誰也沒有提及“祖宗規矩”。

徐大老爺的目光落在她們身上,仿佛沒有看見一般,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但其他族人,都忍不住地側目,目光總不自覺地落在徐惠和徐玫身上。

徐惠微微抬起下巴,目不斜視,站的筆直,一身驕傲。

徐玫卻并不喜歡這樣的場合和這樣的目光。她其實更寧愿站在外面遠觀這種祭祀。參與其中,反而讓她覺得心中沉重,很是不舒服,如同煎熬。

其實,徐夫人并未明言告訴徐惠她們進來站在前面。

徐惠拉著徐玫進入祠堂中來,卻也沒有人攔下她們罷了。

每個能進入這里的人,都自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所有人,都默認了徐立前以及徐惠徐玫所占據的靠前面的位置。徐夫人的目光并沒有在她們身上停留。

“娘……”

院子中,徐雅才一開口,就被徐大夫人李氏低聲呵斥“閉嘴”。徐雅覺得十分委屈,又要開口,便又聽見李氏低聲道:“你若是不舒服,就回去歇著。家中先人不會怪你不敬的。”

“那我回去了。”徐雅有些賭氣地道。

李氏應了一聲。

徐雅扭頭就走。

出了祠堂院門,看著外面聚攏的許多婢女婆子都看向她,徐雅的腳步不禁頓了一頓,無端有些慌亂。

她的兩個大丫頭,春綢和夏紗,連忙從人群之中走出來,一左一右地扶住徐雅,關切地問詢道:“小姐可是不舒服?”

“我頭暈。”徐雅順勢靠著春綢肩上,言語虛弱。

兩個婢女聞言,連忙攙扶著徐雅離開。

才一離開人群視線,徐雅就甩開兩位婢女,氣呼呼的。

兩個婢女對視一眼,都沒有開口。

徐雅更加著惱,一悶氣跑回了自己院子,在院子里猛然停住腳步,回頭瞪著兩個緊跟著自己的婢女大聲道:“連句話都不知道說嗎?我難道養了兩個啞巴!”

春綢和夏紗連忙請罪,道:“小姐,外面天冷,您進了屋,再罵婢子不遲。”

一陣冷風吹過,徐雅只覺得臉蛋兒被刮破了一般,聞言連忙進了屋。

屋里被地龍烘的溫暖極了。

春綢和夏紗躬身束手站在徐雅面前,等著徐雅訓話。

徐雅看著她們,心頭煩躁,也懶得再在自己兩個婢女身上撒氣,擺手道:“行了,都別給我做這幅委屈樣子,看著心煩。”

春綢和夏紗松了一口氣。

春綢下去給徐雅端了盞熱茶,低聲道:“小姐,您用些姜茶,去去寒氣。”

徐雅端起茶盞一口喝了,咬唇惱道:“我養著你們一個個的,也就這點兒用了。”

春綢賠笑道:“是,是婢子們不中用。”

徐雅歪在炕上,任由夏紗給自己蓋上錦被,望著屋頂,雙眸之中有些空蕩的憂傷,道:“以前我很不喜歡爹爹,因為他總是不在家,不在乎娘,也不在乎我們這些兒女……但現在呢,他倒霉了,我們娘幾個,竟然跟著無依無靠了……”

從前,徐惠和徐玫都要跟著她站在外面,有風一起吹著風,有雪一起淋著雪。她們都是一樣的徐氏女。但現在呢,她們堂而皇之地進了祠堂,站在了先人面前……而她們姐妹卻依舊要站在風雪之中!看起來那般卑微!

將來呢?

她徐雅從此再不能與徐惠一較長短。再不能與她相提并論!而是矮了一頭,越來越矮下去!

“小姐怎么會無依無靠?”春綢小心地道:“徐家不就是小姐您的依靠嗎?您不知道,像婢子們這樣做下人的,到外面去說在徐家做活,都要被人羨慕,要高看幾分呢!”

“婢子們都有依靠,小姐您是徐家嫡女,怎么會沒有依靠?”

不一樣。

徐雅搖搖頭,知道自己兩個婢女只會說出這樣的話,干脆閉口不言,懶洋洋地靠在軟枕上,十分沮喪。

若是之前她身邊的那個婢女還在,一定會附和著她的心思說話。但很可惜,在她一次陪著自己“討伐”徐惠的時候,被母親聽見,立即就將其調走了。說是回老家成親。

呵呵。

她又不是小孩子。

徐雅心想。

只可惜她連去打聽那婢女的去向都沒有法子。大兄也不幫她。

從那以后,她身邊的丫頭們說話做事都格外小心起來,沉悶無趣,膽小乏味。

徐雅往李氏那里鬧過一場,又往徐立明那里鬧過一場,又找了徐清……人人都說她胡鬧!

她胡鬧……

就像今天。她賭氣回來,肯定也是胡鬧。而李氏之所以直接說她“不舒服”打發她回來,也是怕她留在祠堂在眾人面前胡鬧!

徐雅想到這里,悲從中來。她緊緊咬住了嘴巴閉上了眼睛,才忍住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被人瞧見了。

她才不會軟弱。

因為徐老爺子去世之后的頭一年,這個新年,整個徐家鎮一片沉默肅靜,不聞任何絲竹爆竹之聲。因此,遠處姑蘇城的燈火顯得無比的璀璨,仿佛能夠聽見人們的歡聲笑語,此起彼伏,一夜鬧到了天亮。

初一,天光放晴。

太陽從東方升起,照亮了整個天地。

紅梅吐蕊,臘梅馨香。

仿佛有喜悅從回暖的大地之中生出來,從四面八方的微風之中生出來,怎么也無法隱藏似的。

李氏依舊管著家務,年節的時候,從來都是格外忙碌。直到初一的午后,她才有空閑坐了下來,歇上一歇。不過,她才閉上眼睛,就想起昨夜祭祖時候鬧了脾氣的徐雅,想著從昨夜到白天都沒來得及與徐雅說上幾句話,就再也無法安心,輕嘆一聲,起身讓婢女給自己換了靴子系上披風,向徐雅的院子里走去。

“老爺。”李氏在院門外看見了徐大老爺,恍惚了一下,才連忙行禮。她差點兒將自己的丈夫給忘記了。李氏抿了一下唇,有些感懷。

徐大老爺正站在一顆老梅前,手中把玩著兩個核桃,目光落在那開了半樹的臘梅上,仿佛正專心致志地賞梅。

“李氏,你知道么?這顆臘梅,是我祖父當年喜得貴子之時,親自栽下來的。”徐大老爺淡淡開口,道:“如今父親已經去世,這顆梅樹倒是依舊活的歡實……原來,人這一輩子,居然還不如草木。”

李氏不知道該如何接口。

她與徐大老爺說起來也算是幼年相識,雖然不能說是青梅竹馬,但也算是少年夫妻。但可惜的是,他們夫妻之間,二十年過來,從未交過心。

根本沒有共同語言。

比如此時。

李氏看自己丈夫的面目是熟悉的,他身上穿的腰上系的,里里外外,都是她張羅的東西,尺寸大小分毫不差,她都是再熟悉不過。但越是熟悉,李氏又覺得陌生,陌生到她根本聽不明白他想要說什么,無法回應。

徐大老爺一直看著那株梅樹,沒有錯開目光瞥李氏一眼。沒有得到李氏回應,他也沒有在意,仿佛又陷入了沉思亦或是追憶之中了。

李氏在他身后站立了片刻,默默地向他行禮,繼續往徐雅的院子里走去了。離開之后,她情不自禁地攏了攏披風,似乎是覺得有些冷。

“雅兒。”

李氏收拾了一下心情,笑著問徐雅道:“在做什么?”見徐雅手中有本書,便道:“大年初一的,看什么書。外面天氣這么好,怎么不出去走走?梅花開的可好了。”

徐雅懶洋洋起身向李氏行了禮,而后重新歪回了榻上,將那本書往旁邊一丟,撅著嘴巴道:“沒意思。”

李氏怔了一下,走到徐雅身邊坐了。她擺擺手示意婢女們離去,拿過徐雅的手握著,關切地問道:“雅兒,你有什么心思,難道不能對娘說么?”

徐雅的眼淚不爭氣地落下來,難過地道:“娘,是不是我永遠都趕不上徐惠了?連徐玫那個小丫頭也不如了?是不是?”

明明不該是這樣子的。

明明不該是這樣子的!

徐雅望著李氏,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般。

女兒的眼淚,讓李氏心頭格外的酸澀難受。她眨了眨眼睛,忍住淚意,握住徐雅的手,低聲道:“雅兒,從今往后,你一定要明白,人和人之間,永遠是不能比的。若是非要比,怕就連日子都過不了了!”

“你覺得輸給了徐惠是不是?”李氏早就知道,自己這個小女兒,是她四個兒女之中,性格最要強的人。她忍住難過,開導道:“這又有什么可以難過的?”

“明明我們才是徐家嫡系長房……”

“雅兒!”李氏重重低呵斥一聲,打斷了徐雅的話,方才柔聲道:“這樣的想法,以后都不要再有了!”

徐雅咬住了唇,一邊倔強搖頭,眼淚落得更兇了。

李氏輕聲道:“雅兒,你知道你外公家嗎?”她不再看徐雅,道:“余姚李氏,就在三十多年前,是江南第一富商,就連姑蘇徐家都比不上!”

徐雅愣住了。

這怎么可能?

整個江南,別說三十多年前,就是從大夏立朝至今,怎么會還有比姑蘇徐氏更加顯赫了不得的商賈之家!根本不可能!

“你不相信?”李氏拿出一方帕子給徐雅。徐雅下意識接了過來,卻依舊看向李氏,滿眼懷疑,等著李氏給她解釋。

“你只要走出這姑蘇,哪怕僅僅是到蘇州城,去問問那有幾十年歷史的老字號,去問那些稍微上了年紀的生意人,就知道娘所說的,是真是假了。”

“五六十年前,小本生意的李家出了一個讀書人,一路順風順水地科舉當了官,官至五品時候,于是李家就從小本生意人成了大商家。然后,皇室選秀,李家女進了宮,居然受了寵愛,最后當上了妃子,也一路提攜著李家那位大人官居二品,提攜著李家幾乎壟斷了江南的織造業和鹽茶業,每日運進李家的銀子,真真是車載船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