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我也有一個要求。”徐立前緩緩開口。
高仁節微微一愣,隨即笑道:“徐少請講。本官但能做到,就絕不推諉。”
“我的請求,正在大人職責之內。”徐立前沉吟片刻,開口道:“我來到此處之前,聽說南通這里鬧了民亂,許多大戶人家,包括官府庫房,都被搶空了。”徐立前道:“人在餓肚子的情況下,為了活下去,會有些什么樣的行為,大人心底想必也是清楚的。但據我所知,南通的混亂并沒有傷及人命……既然沒有商人,希望欽差大人只當什么都沒發生過吧。本來,這種事情,就不便追究。”
高仁節眼珠一轉,隨即便欣然應下,道:“南通的民情穩定,本官自然不會多生是非。天災之下,能保住命,就是最大的幸事了。相信所有人都明白這一點的。”
他這是答應下來了。
徐立前向高仁節拱手作揖。
高仁節讓開,不免又盛贊徐立前“仁義愛民”之類的的話。
他很快就下了茶樓。
他實在無法忍受這一股子泥水浸泡過后的腐爛的味兒。又想著這里的井水只怕是被河水倒灌過的,就算是覺得口渴,也沒有動一動桌面上的那杯清水。
他的目的已經達到,沒必要再多做寒暄。這口干舌燥的,他只想早點兒回到屬于他的地方,享用一點兒清茶!
徐立前目送高仁節離開,又在茶樓上停留了片刻,在桌面上排放了十玫銅錢,方才緩緩走下樓。
“徐公子好。”王虎伸出手,虛迎著徐立前走下樓梯,恭敬地道:“條件簡陋,還請公子不要見怪。”他說話間,悄悄地打量了徐立前幾眼,眼底不禁生出些狐疑:這位徐公子,當真是他們的夏少?
看著,也沒覺得哪里太像啊?
聽說江湖上有一種易容的法門,在人臉上抹幾下,就能將人變成另外一副模樣……
那眼前的徐公子和之前的夏少,到底哪副面孔才是真的?
王虎很快就肯定下來:眼前這個徐公子,就是徐家少主該有的樣子!雖然,他其實無法想象,徐家少主該有什么樣子。
“無妨。”徐立前的聲音有些疲倦。
他對眼前這名小少年只是面熟,并沒有太多的印象。不過,那些正在努力地從地下室里端水出來的年紀較大的人中,有兩個都是最初跟隨他的人。他們也活下來了。真好。
徐立前感慨一番,抬腳欲走出飯堂,卻見王虎立即也動了,看似亦步亦趨地送他出門,但卻有意無意地擋住了徐立前出去的路。徐立前停下,問道:“這位小兄弟還有什么事情嗎?”
王虎彎下腰,忙道:“不敢不敢,小的名叫王虎,大家都叫我虎子。”他不敢抬頭,腰彎的更低了些,道:“小的就是想問問公子,徐家現在要做活的人不?您別看我年紀不大,但小的還是有一把子力氣的,而且南來北往的方言都基本都會……肯定能有用的。”
“小的不要多少工錢,只要管吃管住就成。”
自打從阮小妮那里知道了徐立前的身份,王虎就動了這樣的心思——
他的父親是在這碼頭做苦力的,一開始日子很苦,但有父母操持,他家的日子也過得下去。夏少來了碼頭之后,他的家里情況立即就輕松了一些的樣子,變化很明顯。
這些都不說,那一次,苦力們罷工在官府前靜坐,他們幾乎所有的人家都坐好了最壞的打算,但卻沒想到,最后什么事情都沒有!被抓進去的人好端端地被放出來還“賺”了些銀子,他們靜坐鬧事的人也是一樣都好好地回家了!
王虎知道,那是因為,夏少厲害有本事。
他想跟著有本事的人。而不是繼續繼承父業,做個賣力氣的苦力。所以,一到年紀,他就跑到飯堂求著做事來了。只以為這里是夏少的地方,將來有一日,他也會被夏少看到!
王虎怎么也沒想到,夏少會是徐少徐公子。
而且,阮小妮已經到了徐公子身邊了!
徐公子今日一走,他日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來南通。
王虎覺得,他必須替自己抓住這個機會,拼一下。趁著此時,徐公子身邊只跟著一個人的時候。而他聽說,身份越高的人,出門是越講排場的。他怕他今天不開口,以后連走到徐公子身邊的機會都沒有了!
徐立前被王虎這突兀的話說的有些愣。
在他身后,徐立行和氣地笑道:“虎子兄弟是怕在南通這樣了留下來會活不下去吧?其實不用,朝廷的欽差大人明天就來了,肯定不會再讓人餓死的,你就放心吧。”
徐家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要弄進去的做事的。
王虎連忙搖頭,道:“小的不是怕挨餓。小的會抓魚摸蝦,河蚌也能吃的下去的,不會餓著。小的就是想跟著公子身邊,不想再同我爹一樣當苦力了。”
“哦?”徐立前問道:“你爹叫什么名字?”
“我爹叫王老實。”王虎有些不好意思,情不自禁地咬了一下唇。
“你跟我走了,你爹娘怎么辦?”徐立前知道王老實。人如其名,王老實是個十分樸實的漢子,很有一把力氣,在苦力之中都是拔尖的。
“我還有弟弟妹妹。我爹娘還很年輕,他們現在不需要我照顧的。也不用我養家。”王虎立即說道:“我只知道,這個機會不抓住,以后就再沒有機會了!”
“公子!”王虎跪在地上,埋頭道:“求您給我一個機會吧!若是以后您覺得我不成器,再不要了我就是!”
飯堂里的幾個人都圍攏過來。
有幾個年紀稍大些的,見徐立前和徐立行十分和氣的樣子,都吩咐幫著開口道:“公子,虎子是個機靈能干的,才來沒多久,字都認識不少了!”
也有人呵斥王虎道:“徐公子已經救了我們滿城百姓,虎子你不但不知感恩,還跪在這里讓公子為難,良心哪里去了!真是的!”又替王虎向著徐立前賠禮道:“虎子他年紀小膽子大不懂事……”
王虎慢慢也覺得羞愧難受了。
他這么跪在這里,的確有要挾徐公子一定要收下他的意味在吧。他是讓徐公子感到為難了吧。
他眼底黯然,向徐立前磕了頭,默默地爬了起來。
“王虎是吧。”徐立前開口,留下了欲后退的王虎,輕聲道:“河上的徐家樓船會在半個時辰后起航。若是你能說服你父母同意及時上船的話,那我會留下下來觀察一陣。先說了,若是你父母不同意而你執意上船的,就算船走遠了,我也會派人送你回來的。”
“是,是,多謝徐公子!”王虎被這一番驚喜砸中,立即又跪在地上向徐立前連連磕了好幾個頭,隨即一咕嚕爬起來,翻身就朝著外面跑去,邊跑邊道:“我回去找我爹我娘!”
他跑的那么快,眨眼間就沒了影子。
徐立行見周圍人似乎有蠢蠢欲動的樣子,連忙示意徐立前走出飯堂,低聲道:“公子,我們趕緊上船吧。”
徐立前點了點頭。
他們都沒有留意到,就在王虎跪在地上磕頭的功夫,阮小妮踏上了小舟離開了河岸,很快就回到了徐家樓船上去了。登上了船,她不敢耽擱,立即找到了小紅。
“小紅姐姐,公子果然被那個高仁節騙了!”阮小妮消瘦的面頰上露出一抹異樣的潮紅,情緒十分迫切的激動。
“別急,你喘口氣,慢慢說。”小紅拍著她的背給她順氣,又倒了一杯水給她,安撫道:“事情已經發生了,干著急也沒有用。把話講明白了,才能有用。”
阮小妮喝了一口水,三言兩語,把自己聽到的東西講了一遍。
“……就是這樣。”小紅低聲向徐玫回稟道。
徐玫褪下一竄手鏈安穩地把玩著,用微笑同正乘著小船過來的徐立前和徐立行打招呼,仿佛沒有聽到小紅的稟告一般。
小紅有些詫異,抿了一下唇,卻什么都沒說。
她只是負責打聽消息的,而不是負責猜測主子怎么想,要替主子做決定的。
徐玫站在甲板上,沒有等著徐立前和徐立行上來,便朝著兩人擺擺手,示意自己回船艙里去了。
關于洪光道長脅迫了新帝的情況,就算徐玫之前可以漏下沒有同徐立前說,徐立前一時間思緒紛亂復雜也沒有想到,但待他情緒冷靜下來之后,核實消息也會看到,或者,他自己就先想到這一點來了。
所以,高仁節來了,替新帝訴了苦,又打動了徐立前,再一次成功地讓徐立前配合朝廷漲聲望的事情……徐玫不能說早有預料,但卻也并不驚訝。
實在沒有什么好驚訝的。
徐玫又沒有指望,只這一次,就將徐立前從一個“忠君愛國”之人,變成了一個野心家。
——只要有些東西在他心中落下痕跡,早晚都會生根發芽。
徐玫端起茶,默默地抿了一口。
“小姐,行管事正在外面,想要求見您。”大麥輕聲稟告道。
“請族兄進來。”徐玫說罷,站起身。
大麥打開房門,徐立行快步走了進來,向徐玫施禮,道:“玫小姐,之前夫人有交代,說若是此行有變故,我覺得不妥,就來詢問玫小姐您的意見……”他打量了眼前站立的少女一眼,見她身量還有些稚嫩單薄,心低不禁生出些好奇:徐夫人有一子兒女。這個玫小姐,往日一直都是身嬌文弱的嬌小姐的樣子,沒想到竟然如此得家主看重……
徐立前心中胡思亂想著,口中卻絲毫沒有耽誤的將之前在茶樓里徐立前和高仁節的談話說了一遍:“……關于這些,不知小姐怎么看?”
南通大災,朝廷又沒露面,而徐家成了救星。
雖然這一次,徐夫人暗示了他,這一次主要是讓徐立前轉變意識的行動……但徐立行也覺得,這原本是徐家大收人心的好機會!但高仁節出現后三言兩語,就將這次兩個目的都被破壞了!
之前,在與高仁節面談之時,他來不及給徐立前提示和建議,此時想著徐夫人的話來找徐玫,心中還想,是不是能從哪里補救一下,趁著船還沒有開,有些吩咐,還能立即傳達下去之時。
“族兄告訴我這些,請示過大兄了嗎?”徐玫沒有回答。
徐立行怔了下,低聲道:“回小姐,我臨行前,夫人給的指示是,不要直接干涉公子的任何決定……但也要向小姐您稟告,尤其是在我覺得事情有所變化的時候。我來求見小姐您,是遵循了夫人的意思。”
“這樣啊。”徐玫莞爾道:“沒想到,娘是這么同你說的啊。”
她指了指對面椅子,輕松地道:“族兄坐下說話吧。”
徐立行有些遲疑,但還是坐了下來。
“其實,我反而覺得眼下這種情況,才是對徐家最好的結果。”頓了頓,她看著徐立行,認真地道:“首先,一個人的思想改變,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大兄對新帝和朝廷期望太重,就算一時失望,就算高仁節不來解釋,那大兄仍然還是會自己找理由替新帝開脫的。洪光道長脅迫新帝修陵的事情,瞞不了大兄多久,他早晚會知道,也早晚會替新帝找到開脫的理由。”
“再者,徐家現在還是老老實實做生意老老實實納稅的商家……”她看向徐立行,問道:“要大筆的收買人心做什么呢?大兄這么一讓步,在朝廷眼中,就成了他個人的仁義和熱心,亦或是賺錢的心,總之不會因此就對徐家生出太重警惕的。徐家的主體還在姑蘇,有一個寬松的環境,總是好的。”
“最后……”徐玫搖搖頭:“你們當真以為,朝廷和徐家聯手宣揚什么什么的,下面的百姓們就真的相信了嗎?他們只知道,在他們最困難的時候,官府裝聾作啞任由他們自生自滅,而徐家卻帶著糧食物資趕到了,二話不說沒有任何條件的,就將東西散了出去。”
“誰都不會這么賣東西。”
“南通百姓,會牢牢記住徐家善舉的。這一點,族兄完全可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