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明州客棧里,大家已經渾身上下都是鹽。
他們這群人中,只有張彥希在杭州時,到海寧觀過潮,算是見過大海。其余都是第一次看海的傻孩子,所以玩得特別盡興。
“明天老規矩,好好吃一頓海貨,咱們就回越州,后天出發回長安。”
再長再美好的旅程,總有返程的時候。
眾人散了,鄭顥見萱兒要回房,忽然心中生出一種不舍,他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死皮賴臉道:“你還沒有和我說再見。”
萱兒頭也不回,抿嘴笑到:“再見就是再也不見,我永遠都不會和你說再見。”
這句話,在這天夜里,一直伴隨著鄭顥沉沉進入夢鄉。
明州的井水,感覺也像海水那樣黏糊糊的,怎么洗都不清爽。
早上起來,萱兒胡亂擦了擦臉就要出門,發髻只插了支固定頭發的發簪,前額的碎劉海粘成幾條也沒讓她上心。
木藍忙把一條腿已經邁出房門的公主抓回來,苦口婆心勸到:
“娘子也是快十七的人了,偷跑出來幾個月,回去變了模樣,豈不是讓晁美人擔心?雖說嫁給郎君不用端架子,但你身份在那里,人前還是要......”
萱兒知道她是被昨晚說的“回長安”刺激到了,回頭笑道:“知道了,雖說回程,在路上還有兩三個月,有的是時間變回去,現在我就是要做我自己。”
門外花圃里熱熱鬧鬧的開滿了芙蓉花,萱兒正要走過去,忽然停下腳步,挑了一朵和身上水紅小衫相似的芙蓉花,插在自己發髻上。
她揚著下巴,邁著輕快的步伐向外走去。
他們今天決定換一家酒樓,看看還是不是桌上只有一碟菜。走在大街上,一眼就看到一家雕梁畫棟的酒樓,鶴立雞群的佇立在偏黃灰色的街鋪之間。
“就去那家吧,看上去應該不止一碟菜的樣子。”
張彥希昨天就沒能好好吃,肚子早早唱起空城計,他要是遇見王刺史,一定好好好勸他:民以食為天,多吃也能經邦濟民。
可就算他們是錦衣華服的郎君,愣是沒能上這座樓。
“天海閣酒家......旁邊還有個大大的酒幌子,哎,我就納悶了,這怎么還不能上?”走在最前面的張彥希和陳九被攔住了。
張大公子受不得這窩囊氣,正要和攔住他的人理論,被陳九悄悄拽了回來,他對后面過來的鄭顥說:
“郎君,不對勁,樓下攔人的,應該不是酒店的人,看他們的兵器倒很像是鹽販豢養的武夫。說不定,酒樓上就是那些私鹽販子。”
“好大的膽子!都是些朝廷捉拿的亡命之徒,也敢光天化日之下稱王稱霸。”崔瑾昀冷哼道:“看來,那王刺史做的不過是沽名釣譽的表面文章。”
鄭顥抬頭看了看二樓,臨街的窗戶關著,卻攔不住里面傳來的爽朗笑聲。
他笑道:“這幫強盜,打劫朝廷和官商,卻造福了百姓,哪怕他們自己賺得盆滿缽滿,百姓還要感激稱他們一聲‘俠盜’。我倒是想上去聽聽,他們有什么高論。”
李萱兒的表情卻沒那么輕松,裘甫、王仙之、黃巢這些私鹽販子的名字,在她的記憶中,他們就是屠殺天朝的劊子手,她甚至動了一把火燒了天海閣的念頭。
鄭顥看出了她的情緒,低聲在她耳邊說到:“若是殺你之人,我必殺之。”
“我要上去看看。”萱兒說這話的時候有些生硬,這語氣讓鄭顥有些不適應,他不管旁還站著許多人,伸出手去將萱兒的手握在掌心里。
可她握成兩個拳頭的手卻并未松開,在鄭顥的掌心中微微顫抖。她激動的情緒,帶著鄭顥,回到了當年他們的家大長公主府。
那年,長安城里剛剛下過一場大雪,京城銀裝素裹,如仙境般純凈。
可黃巢來了。
他十二歲登基的侄兒,在宦官們的簇擁下,天還沒亮,就帶著少數皇族,匆匆離開長安城前往蜀地。
白雪覆蓋的大地上,紛亂的車轍足跡,像是臉上匆匆抹過一把的淚痕,就那么撕心裂肺的消失在通化門外。
少數皇族,當然不包括已經不惑之年的大長公主李萱兒。她和許多來不及追上皇師的高官大臣們,被他們親愛的小皇帝遺棄在白雪紛飛的長安城。
“姐姐!姐姐!快和我們一起走!”
霜兒闖大長公主府的時候,楊懷信正坐在他的輪椅上削木樁下面的楔子。萱兒說,在府里頂個高點的平臺,好喂鳥食。
“見過永福公主,出了什么事?”楊懷信疑惑問道。
更在后面的駙馬于琮匆匆答到:“圣人天沒亮就走了,我們也要趕緊走,反賊快打到長安了。”
楊懷信大驚,將懷里的木樁扔在地上,急切說道:“那金吾軍還有多少人?能不能守得住?”
“區區五千人而已,神策軍倒是留下來不少,都在灞上,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神策軍,你認為能不能守得住?”
于琮還是很尊重楊懷信的,這么多年來,這個武藝高超的內侍衛,就是斷了兩條腿,依然可以讓李萱兒從未受人欺負。
李萱兒和霜兒已經匆匆從屋里出來了,她只是身上多披了一件大氅,霜兒拉著她的手,那一瞬間,楊懷信又像是回到了皇宮里,看著兩位公主拉著手在皇宮里跑。
“木藍,叫順子推上楊掌院,我們快走。”李萱兒戰戰兢兢的說。
木藍也四十多了,順子是她的兒子。她丈夫是大長公主府的侍衛,前段時間也被調到灞上去了。
“你們走,我要留在這里。這么大個公主府,總得有人看家護院對不對?”
楊懷信淡淡一笑,又撿起剛才削著的那根樁子,不再抬頭看公主,仿佛趕快做好這個喂鳥臺,才是他現在頂頂重要的一件事。
李萱兒還想再勸勸他,可已經被霜兒和木藍拽著走了。
他們來到通化門,門口擠著各種要出城門的人,大家罵罵咧咧,想要把門擠開,于琮皺皺眉,拉著霜兒出了人群:“這邊出不去了,我們去啟夏門。”
于琮這時身體不好,瘦瘦的他就算披著大氅也覺得空蕩蕩的,若是只有他一人,他也就不逃了,偏偏還有他心愛的妻。
長安城里全亂了,因為現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的皇帝逃了。
長安被拋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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