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的墓碑前,張凡灑脫自如地席地而坐。
他的對面,算得上是初次見面的張欣也全無拘謹的樣子了,跪坐在草地上,清秀的臉上露出緬懷之色,柔和的聲音不停地講述著。
斑駁的光影照在兩人的身上,張凡似是在傾聽,又似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隨著張欣的講述,當年的很多往事,也隨之浮出了水面。
這么多年來,張凡之所以沒有找到韓浩的半點線索,卻是因為完全是找錯了方向。
他在明知韓浩出海定然與張烈昔曰隕落之處有關,并且斷定韓浩也是當年和張烈同行者之一。
這樣一來,張凡派遣出去的人搜索的路線,自然不離秦州與那個他從地下修仙界首次傳送到海外的小島之間了。
充其量,也就是延伸到大荒島方向,其余地界,在無邊廣大的海域上,無異于大海撈針,沒有具體頭緒的情況下,壓根就不可能找到。
如此做法,卻是南轅北轍。
在張欣的講述中,韓浩是在偶然情況下碰到她的父親張濤與其母白靈的,當其時,兩者皆受重傷,命懸一線,后者又有追兵。
韓浩身為長輩,張烈對他又是如師如父,他自不可能看著張烈的后人死在自己的面前。
后面的事情就自然而然了,韓浩一路護送著張濤與白靈一直來到了此處,扎根、繁衍,并死在了這里。
“張濤……”
張欣沉浸在敘述中,一時間也不曾注意到張凡的神色變化,更不曾聽到他幾乎是含在口中的聲音。
這個名字,曾被他刻意遺忘,也著實不曾放在他的心中,只是在看到韓浩墓碑上的謹立者時,倏忽之間如被大錘狠狠砸了一下般。
有些事情,我們認為遺忘的,恰似一根刺,深深地扎入,非到有人撥動,才會發出鉆心的疼痛。
“張濤,張烈的孫兒,張遠圖的兒子,卻獨獨不是我張凡的父親!”
心中動念,張凡的眼中,露出一抹似譏誚,又似冷笑的目光,讓恰與其相對的張欣猛地一個激靈,將到口的話咽了下去。
見得如此,張凡才回過神來,從記憶中拔出,對這個少女歉然一笑。
按她的講述,張濤在海外所娶的妻子,也就是她的母親——白靈,很是不凡,乃是貨真價實的化形大妖。
一個資質其差,為了仙道夢想與先人功業而抱著抱死之心遠游尋找機緣的年輕人,竟能與一個化形大妖結為道侶,若是流傳于世,無異于書生遇仙緣的市井神話,稗官。
具體的情況,張欣并不知曉,畢竟當時她壓根就還沒出身,甚至連韓浩的經歷,也是他后來講述于其知曉的。
這畢竟只是一個降臨世間最多不過二十年的小丫頭罷了。
她依稀只知道,當年還是青年的張濤,偶然救得身受重傷的白靈,此間無數事,最終結為道侶。
白靈一共為張濤誕下了五個兒女,可惜她一堂堂化形大妖,卻因為早年傷了根本,一身修為始終不曾恢復,更在數年前與張濤一起遭遇了大劫。
韓浩壽元枯竭,死與床榻之上,更是不下十年了。
沉默了一下,張凡忽然抬起頭來,問道:“欣欣,你韓爺爺就沒有跟九州方面聯系過嗎?”
“啊!”
張欣吃了一驚,道:“你認識韓爺爺?”
緊接著撓了撓頭,不敢肯定的說:“我聽哥哥偶然提起過,好像是什么淪陷、封山,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唉”
張凡長嘆一聲,搖頭苦笑。
現在他什么都明白了,在困難時候,韓浩未必就不曾想向宗門求救,奈何正是秦州大劫之開端,百年封山之曰,求救無門,便是如此了。
“罷了!”
張凡長身立起,臉上盡是一抹說不出的復雜神色,舉步向著不遠處的一堵石壁走去。
“喂,你要去哪里?”
張欣喊一聲,隨即臉上浮起一片嫣紅,顯然也意識到這么稱呼不好,不好意思地說道:“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就叫我哥哥吧!”
張凡的背影處,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來。
“好的,哥哥。”
張欣乖巧地點了點頭,緊接著想起了什么似的,驚呼一聲:“那里不能去。”
話剛出口,忙不迭地上搶了兩步。
奇怪的是,無論她是快跑還是漫步,結果都無不同,張凡的背影始終就跟她保持著三尺的距離,不即不離,又讓她無法攔阻。
旋即,張凡腳步不停,直接撞上了一面斑駁的石壁,其上苔蘚黃綠,龜裂隱現,好像飽經風霜一般。
想象中的悶響聲并未出現,他直接步入了石壁之中,經行處水波般的紋路蕩漾著,歸于平靜時,已是不見了他的蹤影。
“他是怎么知道的?”
張欣愕然止步,再往里可是張家絕對的禁地,便是她這個張濤與白靈的幺女,也不是說進去就能進去的。
“不管了。”
驚訝之余,她一咬牙,也一頭撞入到了石壁之中。
石壁之后,是迷宮般的彎道,每一轉彎,三五岔口,如是反復,復雜到了極點。
若說換了旁人,張欣定然會認為他一定會迷失在這個迷宮之中,要知道她自己當初也是花費了偌大的功夫才硬生生地記住的。
不過對張凡,她始終帶著一種莫名的信任,堅信他不會為這迷宮所難倒的。
此前的阻攔,也不過是下意識的作為罷了,張欣并不以為這個溫和的哥哥,會有什么不利的舉動。
氣喘吁吁地一陣猛跑,一炷香的功夫后,張凡的背影重新進入了她的視線當中。
這里,已是迷宮的盡頭,張家最根本、最嚴密的所在,哪怕死到剩下最后一人,也不容任何人破壞。
在前方,張凡負手而立,好像壓根沒有察覺到張欣的到來一般。
那石壁障眼法,龐大的迷宮,在他的眼中都不過是兒戲罷了,自然攔阻他不得。
早在韓浩的墓地處時,張凡就已經察覺到了此處氣息的不同了,隱隱有元嬰級別強者的氣息。
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小島上,元嬰強者只有一人!
“張濤!”
“白靈!”
平靜地站立著,張凡的眼中閃過一抹復雜之色,似是心存猶疑。
在他的面前,一座仿佛雕塑的東西屹立著。
最中心處,為一水晶棺,呈直立,透過透明的棺槨,可見一個老者雙手交疊于丹田,安詳閉目,仿佛沉睡了一般。
棺槨與老者,只能見得半身,其余部分,則有一條白蛇將棺槨纏繞,看不真切。
這纏繞并無蟒蛇絞殺的力量感,倒更像是——眷戀。
那條白蛇身軀龐大卻不顯粗笨,身上更是綴滿了無數細小的鱗片,隱然發著光輝。
若在正常情況下,這身細碎的白鱗在陽光之下,定然會暈染出一片最美麗的色彩,然在此時,卻只有巖石般的晦暗。
整條白蛇,石化成了雕塑。
若是換了個凡俗之人來看,定會以為這是哪位人工巧匠的杰作,然而張凡卻能通過其石化的身體,依稀感受到些許的生機。
這生機,在不斷地減弱著,還沒死,卻也離死不遠。
水晶棺槨中的老者,情況與白蛇相差無幾,一樣只有一縷細小的生機留存,之所以沒有化作巖石,怕還是白蛇舍身相助的緣故。
從頭到尾,張凡一聲不吭,好像沉浸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一般。
張欣忍耐了好久,終于承受不住這壓抑,輕聲喚道:“哥哥?”
即便是壓低了聲音,在這空洞的所在,還是引起了回響,好像炸雷一般,倒把張欣自己嚇了一跳。
“什么事?”
張凡淡然地應了一聲,目光游離,似可透過棺槨,看到遙遠的塵封過去。
這個男子的資質低劣,卻有堅毅勇敢的心,毅然離家,尋找機緣,又不愿以人類之身而為妖獸之奴,不放棄心中的驕傲,寧愿將妖修的機緣讓于項明之父,此后孤身一人遠赴海外,繼續前路。
有著人類的驕傲,卻能冒天下之大不韙與化形大妖雙修并誕下子女,也算是一個特立獨行之人。
作為一個陌生人,一個修仙者,張凡欣賞這樣的人,比起的資質來,他有一顆適合修仙的心。
事實上,他也最終達成了夢想,張凡能真切地感受到,那被封印在水晶棺中,深深沉睡的身體,乃是金丹修為。
然而為人子,為人父,這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你們長得好像啊!”
張欣望了望水晶棺中人,又看了張凡一眼,低聲說道。
“是嗎?”
張凡的聲音很是平淡,比起在外面韓浩墓碑前,要平淡了無數倍。
“是的。”張欣很肯定地點了點頭,“比起我的哥哥們還要像。”
“哦,你有幾個哥哥?”
這個問題的答案,張凡早就心中有數了,不過隨口應付罷了,他的心神,猶自沉浸在其他的地方。
“四個呢!不過有一個沒有見過。”
“嗯?”
張凡終于回過了神了,瞳孔不自覺地縮了縮,飄忽地道:“你見過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