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臉上的笑意還未來的及散去,詫異道:“你們跪什么,吾夸獎你們,怎么還讓吾恕罪呢?”
宮人們更加冷汗津津了,陛下這話究竟是夸獎還是反話,誰也不敢確定,他們可是的的確確的偷懶了,臨照殿的兩位美人都不受寵,宮殿又是在犄角旮旯里,他們以為陛下不會來的。
一時之間誰也不敢動,更不敢說話,都垂著頭跪在石板地上。
元向歌卻覺得,皇上是真的在夸獎這滿地落葉。
從姜姐姐的敘述中,皇上就是這樣一個,嗯……“奇怪”的人。
“別跪著了,起來吧。”他一甩衣擺,大步往殿中走去。
元向歌看了一眼猶猶豫豫的宮人們,也轉身回了殿中。
“你這里怎么冷冷清清的,連個擺件都沒有。”他這里瞧瞧,哪里看看,有些嫌棄的皺了皺眉頭。
這殿中確實有些寒磣,本來應該放擺件的架子上空空如也,整個空曠的大殿中唯一的裝飾便是窗子前的花瓶了,里面插著兩只百合花,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元向歌恭敬的垂著頭。
“這是你畫的?”他展開可放在案上的畫軸,語氣中溢出了欣賞之意。
元向歌心里咯噔一下,糟了,她忘記收起來了。
她應著頭皮答道:“回陛下,是妾畫的,這是準備送給王婕妤的賀禮。”
“畫技平庸,但是構思巧妙,意境醉人。“他連連肯定,嘆道:“若是苦練一番畫技,想必多年以后也是一位大家,你可不要辜負了這番天賦啊!”
“陛下過獎了。”元向歌微微屈膝。
皇上這話確實不是在恭維她,她在作畫上的確有幾分天賦,只可惜技藝不精,也不肯下功夫。
她認為作畫只是為了陶冶情操,心情愉悅,不應太過功利,若是深陷在技藝練習之苦中不可自拔,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了。
當然,這想法放在她的身上未嘗不可,要是放在靠賣畫為生的人身上,恐怕就要餓死了。
“吾可不會說過獎的話,既然有這樣的天賦,自當好好珍惜才是,留下幾幅值得傳世的珍品,也是這天下之幸,后人之福,也不枉你來這人世走一遭。”他非常認真,鄭重其事的說道。
見元向歌應了,他才滿意的點了點頭,戀戀不舍的將畫軸卷了起來,“趕明個,吾將自己的畫拿過來,讓你瞧瞧,吾那里還有好幾本難求的孤本,也都帶過來給你看看,你一定不能辜負吾的期望才是。”
元向歌既錯愕又茫然,這是什么意思?讓她好好學畫?莫不是往后還要給她布置作業,親自查驗不成?
讓元向歌猝不及防的是,他仔細的將畫軸放下,轉過臉來眨著細長的眼睛,盯著她的臉,話鋒一轉,“聽說你想要侍寢,乃至茶飯不思,心有郁結?”
話語雖直白又大膽,可他卻稀松平常,就像在說今天的天氣一樣。
元向歌愣住了。
她緩過神來,嘴角微抽,一字一句道:“妾不知陛下從哪聽來的,這話實在有些荒謬,妾恪守禮儀規矩,向來循規蹈矩,既不得陛下召見,自有陛下的道理,而每粒米妾惜如珍寶,生怕辜負了農人苦作的心血,又怎么會茶飯不思,至于心有郁結,妾也從未請過太醫瞧病,更不知這郁結從何而來,還請陛下明鑒。”
皇上一臉茫然,奇怪道:“這是溫美人說的,你們兩個不是住在一處嗎?怎么……”
他剛說到一半,余光瞥見有宮人鬼鬼祟祟的在門外張望,便打住了話,喊那宮人過來,“賊頭賊腦的干什么呢?”
那宮人一驚,恭敬的走過來道:“陛下,溫美人在殿外,說是來瞧元美人的。”
元向歌心里極不舒服了起來,溫佩這是在做什么,把她當成傻子,當成跳板?
“那就讓她進來吧,正好吾還想找她呢!”皇上倒是自在的很,一撩袍子,坐在了一旁,抓了一把剝好的石榴子放進了嘴里。
宮人“哎”了一聲,連忙往外去了,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袖子里沉甸甸的荷包,嘴角越發上揚了起來。
不一會,溫佩就娉娉婷婷的過來了,她打扮的格外用心,將自己淡雅清雋的氣質發揮到了極致,一身淺色寬袖的紗衣極為輕盈,耳畔的淡黃色絹花添了幾分楚楚動人。
皇上面露欣賞,目不轉睛的望著她,讓她臉頰微微發紅,含羞帶怯的朝著皇上行了一禮。
“妾不知陛下在此,打擾到陛下和妹妹了。”
元向歌心里冷笑一聲,皇上喜好美艷的美人,她這打扮恰恰反行其道,連功課都沒做好,還想得寵,簡直癡人說夢。
“不打擾,吾正想叫人去問問你呢。”皇上收回了目光,笑著指了指元向歌,道:“是你說她茶飯不思,心有郁結?怎么你們兩個人說的不一樣?”
溫佩笑容僵了僵,柔聲道:“想必是妹妹見到陛下,整個人就好起來了,上回我見妹妹還沒這么精神呢。”
皇上來回打量著她們二人,最后瞧著溫佩納悶道:“怎么吾瞧著你比元美人更加憔悴?瞧瞧你瘦的,全身上下都只剩骨頭了,是尚食局苛待你了?”
殿內好幾個宮人都抿了嘴笑起來,溫佩的臉刷的一下臊紅了,訥訥道:“妾,妾也是思念陛下不能自已,所以憔悴了。”
皇上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所以茶飯不思的是你,不是她嘍?”
“妾,妾和元美人都思念陛下。”她咬了咬唇,硬著頭皮說著。
“依吾看,你不是思念吾,而是思念太后吧。”皇上說罷又抓了一把石榴塞進了嘴里,點頭稱贊道:“這石榴真甜啊!”
溫佩心里咯噔一下,臉色驟然大變,忽然想起了太后與陛下不合的傳言。
當時她還不以為然,想著親母子哪有隔夜仇,一定是以訛傳訛了,看陛下這樣子,難不成傳言是真的?!
“行了,你先退下吧。”皇上將石榴籽吐了出來,身邊的宮人趕緊過來接著。
溫佩一時六神無主,慌亂至極,她知道,如果現在走了,恐怕她這一輩子都難見陛下的面了!
“陛下,是妾錯了,不該去找太后娘娘,但妾也是為了元美人,為了能見陛下一面,妾心蒼天可見啊陛下!”她跪下來,誠摯又繾綣的望著陛下,雙眼含淚好不楚楚可憐。
皇上不耐的皺起了眉頭,“吾又沒怪罪你,你先退下吧,等改日有空,吾會來看你的。”
溫佩將目光祈求的望向了元向歌,希望她能出言拉自己一把。
而元向歌只是笑著道:“溫姐姐,陛下都這樣說了,地下冷,你就別跪著了。”
她笑得人畜無害,溫佩一時也分不清她究竟是不是愿意幫自己,可再跪下去只能適得其反了。
最終,溫佩還是站起來告辭了。
她的身影漸漸飄遠,輕盈的衣袂帶著幾分頹廢的孤寂。
“可惜了。”皇上一邊嘆息著,一邊搖了搖頭,也不知道究竟在說什么可惜了。
他忽然又轉頭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元向歌,眼神有些復雜,是讓她看不懂的情緒。
半晌后,他嗤笑了一聲,站起了身來往外走去,玩世不恭揚了一下手,“走了,記得好好學畫。”
元向歌還沒反應過來,他就已經走到了中庭,轉眼就帶著浩浩蕩蕩的宮人們消失不見了。
這是什么意思?
來逛了一圈就又走了?她不用侍寢了?
不只是她愣在了原地,就連撒兒等人也都呆住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陛下這是何意?
等到夜幕降臨的時候,臨照殿有熱鬧了起來,皇上身邊的太監梅祥親自帶著人過來了,端著滿滿的畫軸,甚至還有幾本字帖,讓元向歌來接旨。
“元美人蘭質蕙心,穎悟絕倫,特賜顧愷之《畫云臺山記》、《斫琴圖》……”梅祥流利又高亢的念著長長的賞賜,讓跪在地上的元向歌腦袋暈暈乎乎的。
這都是絕筆的真跡,就這樣賞給她了?
梅祥宣讀完以后,笑瞇瞇的將旨意放到了元向歌的手中,和善道:“元美人,快起來吧。”
元向歌謝了恩,撒兒和清容趕快過來攙著她站起來,碧痕則笑嘻嘻的塞給了梅祥一個重重的荷包,小聲道:“美人的一點心意,還望公公不嫌棄。”
梅祥習以為常的接了過來,對元向歌拱手笑道:“那就多謝美人了,陛下的期望,美人可不要辜負啊,老奴還有事在身,就不在此耽擱了。”
“勞煩梅公公了。”元向歌笑盈盈的福了福身。
梅祥笑了笑,便匆匆轉身離去了。
賞賜之中孤品只是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是陛下的親筆,元向歌回了殿中,將畫軸一個個展開,粗略的看了一個遍。
那些孤品自是不必說,令元向歌驚訝的是,皇上的畫技竟然如此嫻熟精湛,其中還有一幅姜姐姐的畫像,正是姜姐姐站在桃花樹下,惆悵孤寂的樣子。
形神兼備,隔著紙張,她都能讀懂姜姐姐心中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