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九歌

第五十四章 萬剮

元向歌心里頓時涼了個透徹。

一片,兩片,微弱的雪花從天上紛紛飄落,點點落在烏黑的發間,消失不見。

沒有等來陛下,更沒有等來趙太后,等來的只有一句簡簡單單的宣判。

“姜美人薨了。”

十月十九日。

姜玉嫻被追封為姜昭儀,賜號永嘉。

生下的女兒平陽公主,則被太后接了過去親自撫養。

元向歌醒來的時候,撒兒正趴在床邊悄悄的抹著眼淚。

“婕妤!您終于醒了!”撒兒臉上還掛著斑駁的淚痕,咧著嘴笑了起來。

她慌慌張張的跑出去,嚷著讓傳太醫。

很快,“蹬蹬蹬”幾聲,她興奮的跑了回來,卻愣在了床邊。

“婕妤……”

淚水如同源源不斷的小溪一樣,靜靜的打濕了枕頭,元向歌的眼睛通紅,格外木然的神色讓撒兒感到害怕。

她連續燒了三天。

針灸湯藥冷敷,方法用了千千萬,連太醫都束手無策了,直言若是天黑前還不退燒,人就差不多完了。

好在,天黑之前,她還是挺過來了。

元向歌不明白,為什么她的命運會是這樣,難道真的如張府的下人偷偷議論那般,她是個克星,所有與她走得近的人,都難逃厄運。

如果她從一開始,就和姜姐姐保持距離,是不是結局會不一樣?

她是不是從一開始就不該生下來?

老天,是在跟她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啊!

然而姜玉嫻的死,并非意外。

她想起威池殿宮人所述,姜姐姐摔倒的地面除了水,還有油。

支棱著無力的身體,她重回到姜玉嫻摔倒的地方。

不出所料,石板干干凈凈,已經沒有任何水漬油漬了,可是她記得姜玉嫻那日穿的鞋子,卻被若潭好好的保留了起來。

拿到鞋子,果真腳底的油漬還帶著。

若要問,這宮里哪里有油,除了工部就只有尚食局了。

元向歌面色陰沉,親自去了尚食局。

“婕妤恕罪,奴婢這就下去查,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尚食誠惶誠恐行禮。

可元向歌卻冷冷的望著她,“你是尚食局的尚食,出了這種紕漏已是監管不力的瀆職之罪,而且謀害皇嗣可是誅九族的大罪,若是尚食包庇兇手,或是推個頂罪羊出來,那可是罪加一等,此刻我沒有稟告太后娘娘,已是對你關愛有加,你只需將偷油的人交出來,此事就與你無關,如果交不出來,我也只好鐵面無情,請太后娘娘與陛下做主了。”

尚食滿頭大汗,陛下性情乖張,太后雷厲風行,尚食一職不保事小,掉了腦袋事大,想她半生小心謹慎,怎么能在這樣的地方栽了跟頭!

細思之下,尚食局里只有司膳房容易拿到油,尚食立馬叫了司膳過來,細細詢問。

司膳如臨大敵,又叫了手下的十幾人前來,一個不落的仔細盤問。

只是細問了一遍,誰也不肯承認有這樣的事,也沒看見身邊有哪個去私自偷油,一時又變成了死局。

司膳沉吟片刻,“亦或是有什么可疑的人往庫房去,往廚房去,偷偷取了一點油出來。”

大家絞盡腦汁的思索著,一個不起眼的宮人“啊”了一聲,小聲道:“我想起來了,姜美人出事的前兩天,有個宮女前來問我要了點油,說是她身上有個地方長了點癬,有個偏方需要些油。我尋思怎么還有這樣古怪的偏方,這樣貴的油,都是入口的,往身上抹,得浪費多少啊,當時就拒絕了她,讓她去太醫署,可她一直求我,說那癬長的地方太隱蔽,只要一點就行,不浪費的。”

她艱難的吞咽了一下,“所以我就給了她一點。”

事已至此,責怪也無用,當務之急是要先將那個宮女找出來才是。

司膳讓眾人稍安勿躁,出言道:“那你知道她是哪個宮殿的嗎?”

宮人愧疚的搖了搖頭。

“那如果你見到她,還能認出她嗎?”

宮人如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我能,我記得她的眉骨這里有一顆米粒大的黑痣,藏在眉毛里。”

這樣明顯的標記,實在太容易找了。

尚食趕快去稟了元向歌,翻查宮女畫像的事情,只有妃嬪才有資格。

可惜的是,元向歌去查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這樣一個人。

她沉思了片刻,讓尚食把那個宮女叫過來,親自帶著那個宮女去了掖庭宮。

秋梨院雖然入了冬,但卻依舊打理得井井有條,元向歌走進來的時候,袁春娣正在院子里挺著大肚子散步。

她看見元向歌驚愕了一下,趕快扶著肚子過來與元向歌見禮。

元向歌緊抿的唇沒說話,給司膳房的宮女使了個眼色,那宮女立馬挨個的審視著院子里的宮人們。

袁春娣等了一會也沒等到元向歌的免禮二字,可她實在是受不了了,只能失禮的直起了身子,歉意的笑道:“我身有不便,婕妤勿怪。”

“婕妤,就是她!”司膳房的宮女拉了屋里一個瑟瑟發抖的宮女出來,可那宮女的眉間卻并沒有痣。

元向歌看都沒看袁春望,從口中淡淡的飄出:“帶走。”

袁春望面上的平靜瞬間破碎,她慌亂的想要攔住宮人們帶走那宮女,可最終卻被鎖在了秋梨院中,任憑她如何喊叫,也沒人能替她打開這扇門。

甘露殿里,陛下正與燕王喝著酒,不待太監通傳,元向歌抱著思容,滿臉殘淚的闖了進來。

在他們的驚愕中,她撲通的跪了下來,重重的磕了個頭,嗚咽道:“害死姜姐姐的兇手已經找到,還請陛下按律處置,以慰姜姐姐在天之靈。”

她哭的極有美感,一雙美眸淚光閃閃,纖眉微垂,淡唇微啟,素淡的鬢發,單薄的衣裳在這寒冷的季節更顯她的孤苦無依,真是我見猶憐。

蕭衍的心也隨著她的眼淚一下子疼了起來,他想扶她起來,為她披上衣裳,可實際上他卻什么也不能,只能攥了拳頭又緩緩松開。

陛下皺了眉,趕快讓宮人把她扶起來,又是加衣裳又是賜坐遞茶,折騰完了才冷嘲熱諷道:“你是想大病未愈又添新傷?”

懷里的思容似乎感受到她的悲傷,也哭了起來,元向歌一邊哄著思容,一邊顫聲道:“妾心病難醫,還請陛下為姜姐姐做主!”

蕭桓遠遠的盯著她懷里的孩子,有一絲出神。

等思容停下了哭聲,他才回過神來,神情落寂道:“到底怎么回事?”

元向歌知道陛下就算對她不待見,對姜姐姐感情寡淡,但看在王厚雅的面子上,看在思容的面子上,他也一定會聽她說的。

她言簡意賅的將始末說了個清楚。

蕭桓怒氣滿面,連審也不審,直接下旨道:“傳朕口諭,將秋梨院的人都立馬杖斃,袁采女即刻禁足,待誕下皇嗣,貶為庶人白綾賜死!還有那個吳太醫即刻問斬!”

元向歌沒想到陛下如此干脆,可她卻沒有半點舒心,反而心中更疼,壓抑著低聲痛哭了起來。

縱使這些人都死了又如何,千刀萬剮曝尸荒野又如何,她的姜姐姐永遠都回不來了!

蕭桓看她哭的心煩,不耐煩的擺手,“快回去吧。”他也沒心情喝酒了,把酒杯放下對燕王道:“四哥,你也回去吧,吾累了,咱改天再喝。”

蕭衍應了,起身告辭。

待他們都退下,蕭桓重新斟滿了酒,一口飲盡。

一杯空空,他覺得不夠,又端起酒壺,往口中放肆的灌去。只有醉了,才能不想起那些令人痛苦煩躁的事,才能混混沌沌,才能飄飄欲仙,才能如釋負重。

“婕妤。”蕭衍叫住她。

元向歌擦了擦淚水,紅著眼眶回了頭。

蕭衍一窒,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他從懷里掏出了一塊潔白如新的帕子,“給,擦擦眼淚吧。”

如果說面見陛下是處心積慮的梨花帶雨惹人憐惜,那此刻的她就哭的有些狼狽不堪了。

她的面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淚,接過帕子,不過片刻,那帕子就不忍直視了。

元向歌連句謝謝也不敢說出口,她怕自己一出聲,就會喪失理智,抑制不住的嘶聲裂肺大哭起來,她只能死咬著唇,忍著悶疼的胸口,嗚咽著朝他點了點頭,轉身快步離去。

蕭衍摸著自己的心口,有些悵然。

旨意下來的第二日,袁春娣就要生產了。

狹小的屋子里,除了接生婆和一個打下手的宮女,還有元向歌居高臨下的望著她。

袁春娣也不知究竟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恐懼,五官扭曲的抖成了一個篩子。

“我不生了,不生了!”她突然癲狂的尖叫著著,想要從床上爬起來。

只要不生下這孩子,她就不會死,她不能生,不能生,她要憋回去!

“如果你不生,那就只能殺雞取卵了。”元向歌目光陰沉,平靜的語氣說出來的話卻格外的滲人。

袁春娣僵住了,殺雞取卵,什么意思?

把她的肚子活生生的刨開,然后把孩子取出來?

接生婆子將她摁了回去。

“元向歌你這個瘋子!你這個惡鬼!你,你不是人!”一陣陣疼痛,讓她面容猙獰,破口大罵著。

元向歌只是一直陰沉的盯著她,那眼底傳出來的恨意,似乎她下一刻就會撲上去撕裂她,將她挫骨揚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