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煜城一雙眼睛靜靜看著窗外。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隔著車窗,并不能看到什么景色,可是她卻沒有轉過頭來的意思。
她怕自己的表情出賣自己。
盡管她如今已經懂得了控制自己一切可能會表露在外的東西,比如眼神,比如情緒,甚至每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和習慣,可是此時當她處于緊張和渴望當中時,她還是不敢面對別人,尤其是舒強這樣一個精明透頂的人。
時隔四年,那個醫生到底能記得多少?會不會,他根本就忘了當年的情形?如果他真的記得,會不會知道孩子的下落?
商煜城的心里一時間好像涌起無限的希望,而下一秒卻又充滿恐懼——如果這次還是沒有孩子的消息,自己又要等待多久?
她閉上眼睛,不由想起母親臨死時那固執的眼神,“媽媽也是為了你,在這亂世里,媽媽一個女人,又能怎么樣呢?”
直到那一刻,她才知道當年那個男嬰并沒有生而夭折,他還好好活著!他還活著!
商煜城閉上眼睛,想找些那孩子的記憶,可是她當年只看了那么一眼,又能記得什么呢?
“商小姐,喝點水吧。”
舒強將水杯遞到商煜城面前。
商煜城聽見聲音,轉頭看了舒強一眼,“謝謝。”
舒強應了一句不必客氣,隨著商煜城的眼神看了看外面,“還有一個小時的路程,商小姐累了吧?”他笑了笑,“今日走得急,沒工夫替商小姐訂好酒店,我有個遠房表姐在嘉興,今晚就委屈商小姐將就一下,明日若是順利的話,晚飯前就能回上海。”
商煜城微微點頭,淺淺一笑,“多謝舒先生安排得這樣周全。”
舒強笑了笑,在商煜城對面坐下,隨手拿起放在一旁的書,繼續看了起來。
一個小時很快過去,等到了嘉興,舒強果然將商煜城安排到表姐家住下,舒強的表姐秦太太是個和善的胖女人,商煜城見她已經穿了睡衣,料想是睡下又特意起來招呼自己,心中有些過意不去,便拿出二十塊錢來硬是塞給她,這才安心地回了房間。
躺在床上,商煜城忍不住又想起那個雪夜,難以忍受的劇痛讓她絲毫不覺得寒冷,只是汗如雨下,這樣的痛,讓她絕望至極。
天蒙蒙亮,商煜城就從床上爬了起來,簡單洗漱了一番。聽見秦太太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她便下了樓。
看見商煜城,秦太太笑著招呼她坐下吃早飯,“阿強一早就出去了,他叫我告訴商小姐一聲,等他回來就陪您過去一趟。”
“知道了,謝謝秦太太。”商煜城想了想又問道,“舒先生可說了什么時候回來?”
話音剛落,舒強就從外面走了進來,“商小姐。”
“回來了?”秦太太看見舒強進來,笑著責怪道,“快坐下吃點東西吧。天沒亮就出去,也不知道什么事兒這么著急。”
舒強卻只是簡短地答了一句不吃了。轉而對商煜城道:“商小姐,您吃完了早點我們就走吧。”
商煜城卻一刻也等不得,匆匆和秦太太告辭,與舒強出了門。
“陳大夫就住在前面那個院子。”
走了不多遠,舒強停住了腳步,指著前面不遠處一個收拾得很是體面的院子說了一句。
商煜城也站住腳步,往那個屋子看了一眼,心怦怦地跳了起來。
她急切地想要見到這位醫生,想要知道孩子的下落。可是,她更害怕這會是一場更大的失落。
踟躕半晌,舒強忍不住催道:“商小姐,走吧。”
商煜城輕輕點點頭,跟在舒強的身后,往屋子走去。
陳大夫是個滿頭白發的老人,聽完商煜城兩人的來意,想了想道:“你們說的這位蘇小姐,我并沒有什么印象。不過四年前的除夕夜,我的確診治了一位難產的年輕婦人,卻不知道是不是二位要找的人。”
“若是慈心醫院,那定是沒錯的了。”舒強忙笑著答道。
陳大夫看著商煜城,謹慎地問道:“不知小姐是病人的什么人?”
這個問題,舒強也不知道,他忍不住也看向商煜城。
商煜城神色淡淡,“我受蘇小姐臨終之托,替她找到當年那個孩子,說起來,與蘇小姐不過幾面之緣罷了。”
“蘇小姐死了?”舒強驚詫地失聲道。
商煜城輕輕點點頭,的確,世上早就沒有蘇靜瑤這個人的存在了。
“蘇小姐與她的母親先后離世,故而委托了我來找那個孩子。”商煜城平靜地看著陳大夫,“這是她和母親二人的遺愿,若是您知道孩子的下落,懇請您務必成全。”
商煜城從手邊的皮包里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放在桌上推到了陳大夫的面前。
陳大夫看了那厚厚的信封一眼,表情凝重地嘆口氣,“既然病人托了二位來找,想必是知道那個孩子并沒有夭折。只是如今那個孩子身在何處,我也一無所知。”
陳大夫皺著眉頭,一邊回憶一邊慢慢道:“當年那位小姐生下小公子以后大出血,病情十分危急,在手術室搶救了一天才脫離危險,當時孩子很健康,所以醫院就把孩子交給了病人的家屬照顧。等到第二天就聽說孩子沒了,具體發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商煜城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陳大夫欲言又止地看了商煜城一眼,輕輕嘆了口氣。
舒強見狀忙追問道:“您可是還記得旁的事?”
陳大夫猶豫一下,有些為難地道:“我記得聽人說起過,那位小姐是被歹人害了身子才有的身孕,所以這個孩子的事,恐怕沒人會去多問。既然蘇小姐的家人也過世了,這孩子——”陳大夫搖搖頭,“恐怕難找了。”
商煜城心口一陣絞痛,險些便要控制不住地癱倒一般,說不出話來。
她不知道怎么告辭出了門,直到坐在一個簡陋的早餐店里,面前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才再次恢復了知覺。
“除了陳大夫,還有幾位醫生和護士有可能知情,我會繼續追查下去。”舒強一邊大口吃著面,一邊有些含糊地說道。
商煜城點點頭,面無表情地拿起筷子,抬頭看著舒強,“蘇小姐是上海人,為什么要到嘉興來住院生子?”
舒強頓了頓,放下筷子,“我記得商小姐最初找到我的時候,對我說,是蘇小姐讓你來找我的。”
商煜城點點頭,“蘇小姐說,你是個可以信任的人。”
舒強聞言苦笑,“可惜我沒有幫到她什么。”
他的眼神飄遠了些,“她是個好姑娘。”
商煜城看著他,沒有說話。
“蘇小姐出事以后,有很多流言傳了出來。她的奶媽就是嘉興人,我想她是為了避開那些流言蜚語才會到這里來吧。”
舒強說完,若有所思地微微皺起眉頭。
奶娘趙媽在自己去了美國之后就同母親住在上海,僅僅一年之后就病逝了。如果按照陳大夫所說,孩子當時交給了家屬照顧,那很可能是在母親的授意下,由對嘉興很是了解的趙媽安排了孩子的去向。
商煜城看他一眼,確定他收到了自己的暗示,對趙媽提起了興趣,這才低頭吃起了面。
下午時分,商煜城和舒強回到了上海。拒絕了舒強的護送,商煜城獨自回了酒店。
剛安頓下來,電話突然響起。商煜城接起電話,陸景程擔憂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了過來。
“煜城,你總算回來了。昨天怎么走得那么突然?我收到口信再打電話給你,就沒了你的消息。”
“對不起了景程。”商煜城帶著安撫的口氣,“沈太太突然生病,我不得不去看看。”商煜城抬頭看了一眼掛鐘,笑著道,“叫你為我擔心,我請你吃飯補償你如何?”
“這倒是個好主意,你的邀請留在明天吧。今天有個應酬,你陪我一道去怎么樣?”
商煜城答應了,約好了一個小時后來接就掛了電話。
坐了幾個小時的火車,商煜城覺得有些疲憊,她很快洗了澡換了衣裳,躺在床上休息了片刻,這才起身化了妝,剛收拾好自己,門鈴響了。
商煜城仔細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覺得疲憊的神色去了許多,才打起精神起身開了門。
陸景程一向都衣著考究,時髦的西服皮鞋是專程從法國訂做的,價格不菲一望而知。
此時他手里抱著一束玫瑰花,紳士做派十足。
“這位美麗的小姐,請收下這束花吧,雖然它在你面前黯然失色——”
商煜城忍不住笑了笑接過玫瑰花,“嘴這么甜,多謝了。不知陸少爺遇到了什么好事?”
陸景程雙手插在口袋里,一臉春風得意,“的確有件好事,不過,容我賣個關子。”
他摟過商煜城的腰,“沈太太那邊,都處理好了?”
商煜城點點頭,“她已經好多了。”
“往后再有什么事,你要隨時同我聯系才好。省得我替你擔心。”
商煜城順從地應了一聲,“好。”
“另外,我替你尋了一處宅子。”陸景程微笑著道,“離我家不遠,雖然簡陋,卻到底比住在酒店方便舒適些。明日去看看如何?”
商煜城原本叫舒強替她找了房子,也在離陸家不遠的地方,只要站在窗前,就能清楚地看到陸家進出往來的情景。
既然陸景程也找了一處,商煜城連看也不去看總說不過去,便答應了下來。兩人一道出門,開車離開了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