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跌落在地上,商煜城才不可置信地抬手撫上自己火辣辣的臉頰。
陸景程看著商煜城狼狽的模樣,心里突然一軟。在觸到商煜城的那一瞬間,他就已經后悔了,可是想起商煜城與葉慎在一起的畫面,他伸出去打算扶起商煜城的手硬生生僵住了。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香林進門就看見倒在地上的商煜城,扔下手里的托盤就沖了過來,連拉帶扶地將商煜城從地上弄起來。
“我沒事。”商煜城擺擺手,側過臉不讓她看見自己的傷,“這里沒你的事,你下去吧。”
香林早已眼尖地看見商煜城紅腫的臉頰,不由著急起來,“可是小姐——”
“不要緊,你下去吧。”商煜城堅持地道。
香林急切而擔憂地看著商煜城,又看看一旁有些無措的陸景程,不情不愿地轉身回了房。
商煜城抬頭看著陸景程,表情已經平靜下來,“昨晚葉慎到家里來,的的確確只是安慰了我幾句。你若是不相信,盡可以去和葉慎對質。”她微微苦笑垂下眼睛,“若是依然有所懷疑,你大可以和我解除婚約。上海這么大,適合陸家二少爺的女人何其多,何必為我這樣費神傷身?”
她頓了頓,依舊抬頭看著陸景程,“不過有一句話我卻不得不替自己辯白。我與葉慎的相識、交往,都是因為你的原因。如果連這樣你都要懷疑,那我無話可說。”
陸景程見商煜城一副強撐著堅強的模樣,心又軟了下來,“煜城——”
“陸景程。”商煜城的眼神突然變得凌厲,“我商煜城雖不曾出身在如同陸家這樣呼風喚雨的門第,卻也不是任由你欺負的人。”她盯著陸景程,“今日這一巴掌,算是打醒了我的美夢。”她冷笑著轉過臉去,“什么愛情什么白頭偕老,不過是看你陸家二少爺的心情罷了。若是得你歡心,便賞我一兩句承諾,若是不高興,便是這樣的結果——”
“煜城,我——”陸景程皺著眉頭想說什么。
“你不必再說什么。”商煜城似乎有些心灰意冷般,“時間不早,早些回去吧。”
說完,商煜城轉身便往門口走去。
“煜城!”陸景程忙追了過去。
商煜城卻越走越快,出門恰好遇見一輛黃包車,她不管不顧地攔下來便上了車。
陸景程見巷子里三三兩兩經過的人,好奇地看向自己,只好住了腳步,眼睜睜看著商煜城坐在黃包車上揚長而去。
天邊滾過濃濃的黑云,伴隨著隱隱的雷聲,連空氣里都帶著些山雨欲來的味道。
商煜城抬頭望了一眼天空,輕輕抱緊雙臂,想了想,竟不知要往哪里去。
“小姐,您是要去哪里呀?”黃包車夫扭頭問了一句。
商煜城猶豫片刻,道,“都城飯店。”
等葉慎從香林那里得到消息,又費了番功夫找到都城飯店的時候,商煜城正躺在浴缸里安安靜靜地喝著紅酒,聽見急促的敲門聲,她猶豫一下,起身披上浴袍,開了門。
葉慎站在門口,精致的定制西服上有明顯的濕跡,顯然是淋著雨出的門。
“你怎么來了?”商煜城驚訝地看著他。
葉慎上下打量她一番,看見她臉上的傷痕,微微皺了皺眉,“我能進去嗎?”
商煜城不大情愿地讓開一步,讓葉慎進了房間。
這樣一個打岔的功夫,商煜城便想通了葉慎找來的原因,“是香林跟你通風報信的?”
葉慎看著桌上打開的紅酒,“你喝酒了?”
商煜城自然地點點頭。
葉慎皺了皺眉頭,“你手上的傷還沒好,又弄了新傷出來,還要喝酒?”
商煜城無奈地笑笑,搖搖頭道,“看來我要重新考慮你將香林留在我身邊的條件了。這是我的私事,與我們的合作并無關系——就不勞葉先生過問了。”
葉慎看著她的臉,仿佛沒有聽見商煜城想要撇清關系的話,“你的傷要不要緊?頭痛不痛?我還是送你到醫院瞧瞧吧。”
商煜城搖搖頭,“我沒事。不至于一個耳光便要折騰到醫院去的地步。”
葉慎看著商煜城,微微嘆口氣,伸手解開自己的外套。
商煜城看著他的舉動,警惕地退了一步,“你想做什么?”
葉慎將外套扔在沙發上,“自然是替你上藥了。”他看著商煜城那懷疑的眼神,忍不住笑道,“你如今這個樣子,不會引起我的邪念的,你放心吧。”
商煜城的面上浮出一絲淡淡的粉紅色,她怒瞪葉慎一眼,“一點小傷而已,不用上藥了。如今已是晚上,你還是快點離開吧,若是讓景程知道又是一場誤會。”
葉慎聽見商煜城的話,忍不住冷笑一聲,“便是他知道,又能如何?”他一邊抬手挽著襯衫的衣袖,一邊道,“別說我與你清清白白,就算不清白——”他抬頭看著商煜城,“有我在,他還想再傷你一次不成?”
商煜城聞言愣了愣,才道,“今日的誤會還沒有解釋明白,若是再鬧出什么傳言,景程氣急了說不定會和我解除婚約的。”
“解除就解除吧。”葉慎促狹一笑,“以你的本事,再找一個冤大頭也不難。若是你愿意施展一番,眼前不就有一個現成的?”
商煜城聽見葉慎的調笑,明知道自己應當表現出生氣的模樣,可不知為什么,她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氣,吊兒郎當、目空一切的葉慎,這樣的葉慎才是她最熟悉的。比起他對自己那隱隱約約的關心,這樣的他才讓商煜城覺得安心一些。
她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從洗手間拿出應急藥箱來,遞給葉慎,自己坐在了沙發上。
葉慎也不再說什么,只是認真而迅速地取出藥膏和棉簽,用蘸著藥膏的棉簽輕輕擦拭著她的臉。
一陣冰涼的感覺從臉上蔓延開來,面頰腫脹而麻木的地方舒服了許多。
“怎么樣,痛不痛?”葉慎柔聲問。
商煜城搖搖頭。
“不要亂動!”怕藥膏涂到別處,葉慎忙用另一只手輕輕摁住她的臉。
溫熱的氣息從他手上傳遞到商煜城的臉上,她只覺得面上的熱度迅速升了起來,像是發燙了一般。
她下意識地一躲,葉慎的手從她的臉上滑到她披散頭發的發間,那股滾燙也迅速蔓延到她的耳后和脖頸處。
“葉慎——”她皺著眉抬起頭。
還未等她反應,一股濃烈的男人氣息猛地貼面而來,接著,一個溫熱的嘴唇覆到了她的唇上。
商煜城只覺得耳邊一陣轟鳴之聲,讓她一瞬間失去了所有思考和反應的能力。
商煜城小巧的臉被葉慎捧在手中,她的頭發從他掌間散落,葉慎的心中猛地涌出一種說不清的憐愛。
窗外的雨勢更大了些,密密的雨點敲打著玻璃,雨水匯成一股一股急促地落下,讓窗里的情景倏然清晰,又倏然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商煜城終于喚回了渾身的知覺,她用盡力氣一把推開葉慎,從沙發上猛地站起來——直退到了墻角,顫抖著聲音吼道,“你混蛋!”
葉慎愣了愣,臉上露出一絲后悔的神色。
平心而論,葉慎到酒店來找商煜城的的確確沒有半分輕薄的意思,而方才的舉動,他不過是一時情之所至,連想也未來得及想。此時見到商煜城這樣一幅驚恐的神色,不由有些慚愧。
葉慎下意識地走近一步,“我——”
商煜城慌亂地從一旁的藥箱里摸出一把剪刀來指著葉慎,“你還不走!”
葉慎看著商煜城的反應,一時也無措起來,“商煜城——”
商煜城卻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蛇一般,渾然不管他面前的是誰,只是持著剪刀,驚恐地叫葉慎離開。
葉慎見到商煜城這副模樣,生怕她一時不慎傷了自己,一步上前便奪下了剪刀。然后馬上退后了好幾步,十分歉疚地道,“我馬上走,你不要這么激動。”
商煜城靠在墻上,面色蒼白地盯著他,好像葉慎要是靠近一步,就要同歸于盡的模樣。
葉慎看著她,心里突然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
商煜城因為驚恐而變得蒼白的臉上,突兀地印著一個通紅的掌印,那是陸景程留下的。葉慎的目光掃過她的眼角眉間,一道平時從未注意過的疤痕也前所未有地明顯起來。
葉慎的眼神緩慢而震驚地看向商煜城的眼睛,“你——”
而此時的商煜城,沒有辦法去分辨葉慎眼中的神色變化,她拼命克制自己,不讓自己想起那個黑暗的夜。
面前的人是葉慎,他并不是壞人。她閉上眼睛,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
葉慎看著面前的商煜城,一種不知是喜是痛的感覺從心底升起,原來,你并沒有死。
葉慎不知自己怎么走出了飯店,直到寒冷的雨滴落在他臉上,他才驚覺自己已經站在了飯店之外。
他抬頭看著樓上商煜城的房間窗戶里透出的燈光,微微閉了閉眼。
五年前那個夜晚,他同樣帶著忐忑的情緒走在寒冷的街頭,那是他初入特工行當,對未來充滿著憧憬、對未知充滿著恐懼的忐忑。
正是因為沉浸在那樣的忐忑里,他忽略了眼前的一幕慘劇,讓一個如花少女從此掉入無邊的煉獄。
從那以后,他常常想起那個當時未看清容貌的少女,當時的情景如同正在排練的折子戲一般,在他腦海里反反復復地上演,而每上演一次,他對那個少女的回憶便會細致一分。她從他身邊經過時的呼吸聲、她身上淡淡的胭脂味……
她一定是個美好的姑娘。葉慎想起的時候,便會這樣想。
當商煜城告知蘇靜瑤的死訊時,葉慎不是沒有懷疑過。可是很快,追悔和痛惜的感情蓋過了他的懷疑。他知道,蘇靜瑤的痛苦不僅僅來源于那個晚上,更來源于之后很多個日夜——這個世界對她反反復復的摧殘。他很難想象蘇靜瑤如何在著這一切痛苦之下活著。
而他,盡管從未對她做過任何罪惡的事,可是卻仍然滿懷著罪惡感。這份罪惡感在他見到商煜城的時候開始,似乎開始慢慢治愈。盡管一切來得太遲,可是他終于可以在商煜城的掩護下,為蘇靜瑤做一些事。
可是直到看見方才的商煜城,他才驚覺了這個商煜城從最開始就布下的謊言。
商煜城——就是當年的蘇靜瑤!
葉慎睜開眼睛,眼神堅定地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窗戶,突然大踏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