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妝

097 詭辯

陳鉅又驚又喜:“正是小生。太子殿下聽說過小生的名字?小生自幼飽讀詩書,秉承圣賢之道,十年寒窗,卻因沒有拿出錢來,落在御榜之外。但請太子殿下作主!”說著,深深一躬。

落榜的士子們見勢有利,不約而同訴說自己的苦情。

夏侯云示意安靜,問:“陳士子,鶴鳴山蘇家的薦折,帶在身上嗎?”

陳鉅急忙從懷中掏出一卷竹簡,雙手奉上:“請太子殿下覽閱。”

穆雪上前接過竹簡,念道:“陳鉅,鶴鳴山人氏,家道殷實,父死分戶,家業盡與兩弟,獨奉母。漸貧,有子三歲,母減食與之,鉅謂妻曰,貧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子可再有,母不可復得,妻不敢違,鉅掘坑埋子,坑深三尺,見黃金一壇,金上刻字,天賜孝子陳鉅,官不得取,民不得奪,夫妻得此金,孝母養子,怡然得樂。陳鉅孝感天地,特薦士子之身。”

夏侯云沉思片刻,淡淡笑道:“陳士子,本期御榜,不再修議,你們當如何?”

陳鉅面色大變。

“太子殿下好沒道理!陳士子至純至孝,孝感天地,更才華出眾,竟不得有博士之功名,如此御榜何其不公!怎能不做修議?我輩不服!”另一布衣士子大呼道。

夏侯云重復道:“陳士子,本期御榜,不再修議,你們當如何?”

陳鉅胸膛起伏,深吸氣:“宋丞相身為博士署的頂頭上官,對手下人營私置若罔聞,導致御榜不公,事發又避而不見,有負大王信任,有負百姓擁戴,當辭去丞相一職,以謝天下!”

“宋丞相當引咎辭職,以謝天下!”另有士子憤然附和。

“宋丞相二十多年兢兢業業,克己奉公,依照北夏律法,失察之過,不足以使宋丞相退出丞相之位。”免了宋浩然不夠,還要宋丞相下臺,矛頭對準宋家?夏侯云眸色變幻。

“御榜不公,龍城朝堂營私成風,如何令各州城心服!滿腔抱負因無錢而不得展,有心為國效力卻不能!既然龍城朝堂不肯修議沾滿銅臭的御榜,既然太子殿下君無戲言,倒不如放了各州城自選官吏,也省得我輩千里迢迢往龍城來,卻無顏回鄉見父老。”

“陳士子言之有理,龍城朝堂不公不正,倒不如放了各州城自選官吏!”

“各州城自選官吏,此言謬也,那樣子會變成官吏本地任職的局面。面對家鄉父老,姻親錯結,誰敢保證舉官避親,沒有營私徇情?不如以騰迅里沙漠為南北之分,南方人勤勉,定能使南方更加富庶。”

“北夏地域遼闊,南北之分,不如東西南北之分。”

夏侯云籠在袖中的手握成拳,問:“你們是哪里人?”

“小生雁棲城人氏,賤姓……”有布衣士子向前一步。

“罷了。”夏侯云擺斷,直視陳鉅,淡淡道,“陳士子,自選官吏,是你的意思,還是鶴鳴山蘇家的意思?”

陳鉅:“小生是鶴鳴山人氏。”

“原來是蘇家的意思,很好,”夏侯云舉起銅喇叭,揚聲道,“自選官吏,各州城將在很大程度上脫離龍城王室控制,變成一個個相對的國中之國。陳鉅,你嘯聚落榜士子圍住博士署,放言鶴鳴山蘇家有意自選官吏,又鼓吹東西南北各自分立,陳鉅,你的目的是什么,想架空龍城,想鶴鳴山脫離龍城,還是想北夏四分五裂?”

嘈雜人聲突然靜謐。架空龍城?分裂北夏?這是謀反的節奏嗎?

陳鉅大驚:“太子殿下誅心之詞!御榜不公,小生只想朝堂還我輩一個公正!”

夏侯云:“你代表公正?”

“小生不敢!”陳鉅腰背挺得筆直,“我輩討要公正!”

夏侯云指一指陳鉅身后的四名士子,又指向空場上翹首以待的眾多士子,凜凜道:“各城州自選官吏,東西南北分立,陳鉅,你能代表多少人?”

四名士子面露惶色,向后退兩步,空場前頭的士子退了四五步。

夏侯云又問:“陳鉅,你能代表鶴鳴山蘇家?”

“小生……”

“鶴鳴山蘇家人在此!”一道清亮的男聲凌空傳來,“臣子蘇伯顏參見太子殿下,鶴鳴山蘇家,絕無自選官吏、架空龍城、行政獨立、分裂北夏之意!”

人們抬起頭,四下尋找,竟不知說話人在何處。

夏侯云瞳仁一縮,看一眼穆雪,揚聲道:“蘇公子既然來了,為何不現身?”

“哈哈!”清亮的笑聲傳來,“蘇伯顏自慚顏陋,相見就不必了。”話到最后一字,人似乎已去得遠了。

穆雪想起那個總是瞇著狹長的眼,笑得像只千年狐貍,總是像跟屁蟲一樣跟著張寒,出雙入對有龍陽之嫌,風采卓然的年輕男子,不覺勾了勾嘴角,勾出一抹淺淺笑意。

夏侯云哼哼一聲:“我累了,這兒交給你了!”聽到聲音就笑得花開,若是見面,豈不是要笑得春天來臨!木頭,你能不能不這么花癡!

穆雪斜脧夏侯云,心里也哼一聲,不安好心,想灌我酒,我灌你濃茶,灌不死你憋死你,憋不死你累死你。

“太子殿下!”陳鉅大喊。

穆雪提氣,傳送聲音:“陳士子,太子殿下有傷在身,氣力不足,已把這兒的事情交代給我,我來回答你的問題。很多人認為你孝感天地,又才華出眾,理所應當被博士署選上御榜。我來告訴你,你落榜的原因。”

陳鉅愕然,其他士子也愕然。不應該落榜的!

穆雪搖搖薦折:“陳士子,你父親在世時,你們兄弟三人,你為長,家道殷實。可對?”

陳鉅:“對。”

穆雪:“陳士子,你父親去世,你們兄弟三人分戶自立,你是長子,做主將家財全部交給兩個弟弟,你什么都沒要,只將老母接到自己家中奉養。可對?”

陳鉅:“對。”

穆雪:“從外人的角度來看你們兄弟三人的分戶,兩個弟弟占據全部家財,不給長兄分毫,這是不悌;占據全部家財,卻不養老母,這是不孝。陳士子,你陷你的弟弟于不孝不悌,是何用心?”

“小生沒有!小生冤枉!小生只是舍不得幼弟受貧承苦!小生只想侍奉家母!太子殿下,你得為小生做主!”陳鉅大急。

穆雪:“也算有理。陳士子,你獨自贍養老母,家境日漸貧苦,已到養不活家人的地步,你兒子挨餓,你老母舍不得,把自己的口糧省下來留給你兒子,祖孫相依為命,可對?”

陳鉅微微遲疑,點點頭。眼前這個毫無表情卻言辭犀利的女子,似乎在陳述薦折上的贊語,卻惡意明顯。

穆雪:“陳士子,你舍不得你母親挨餓,就對你的妻子說,兒子還能再生,母親只有一個,在養活母親和兒子之間,你選擇把兒子活埋。從外人的角度來看,你母親為了自己活下去,寧可孫子死掉,這是不慈。陳士子,你陷你的母親于不慈。”

陳鉅痛哭:“但凡有一點辦法,小生也不會不要兒子!母親生養之恩,恩深似海,小生豈敢相忘!”

穆雪:“虎毒不食子,陳士子,你竟然親手將親子活埋,把你比作禽.獸,都羞辱了禽.獸的情感!你不要跟我辯天賜黃金。我可以肯定地說,你弟弟得到的家財,絕不是陳家家財的全部,他們拿到的是別人看在眼里的明財,陳家的暗財,陳家家財的大頭,被你昧下,埋在土里。”

“胡,胡說!”陳鉅氣得哆嗦。

“陳士子,”穆雪心平氣和,不緊不慢,“天賜孝子黃金,你讓自己孝名遠揚,如愿得到鶴鳴山官衙的薦折;官不得取,民不得奪,假如有官吏見你一夜暴富想分一兩金,假如你弟弟上門討要黃金,便是逆天行事,天地不容。分戶、養母、埋子、得金、獨占,你想出了一條連環妙計,處心積慮,謀財,謀官,不擇手段,踩著親人的名聲,換你的名聲。如你這般,陷母不慈、陷弟不悌、對子不慈、秉性貪婪、心思歹毒、欺世盜名的人,縱有千般才華,博士署也不可能選拔你!你不落榜,誰落榜!”

鴉雀無聲。孝感天地,還可以這么解?

陳鉅大汗淋淋。

“你不鬧榜,還能維持你偽善的嘴臉!”穆雪轉過身,向桑老廷尉微福,“桑老廷尉,陳鉅涉嫌以欺詐手段,騙取士子薦折,該不該羈押待審?”

“正當如此。”桑老廷尉揮手,命皂衣衙役將陳鉅拿下。

穆雪:“這幾位士子,放言南北分立,東西南北四立,意在分裂北夏,有不臣之心,有謀反之嫌,該當如何?”

桑老廷尉再次揮手,命皂衣衙役將另幾個士子一同拿下。

“太子抓人啦!要坐牢啦!快跑啊!”人群中突然爆出一聲咆哮,“快跑啊,太子抓人啦,要坐牢啦……”

震驚于陳鉅落榜的“真相”,不少落榜士子正心慌慌自己跟著他鬧事,又見廷尉衙役拘了陳鉅,更加心慌,這一聲喊,一下子忍不住掉頭就跑。空場上頓時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