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雪腳下滑了滑,扶車廂穩住身子,低聲回:“李世昌看起來生龍活虎的,易先生可確定?”
易青面有得色:“十之八.九。”
穆雪:“如當年扁鵲見蔡桓公?”
易青正色道:“不敢比神醫。”
穆雪笑,上車后,便見夏侯云愁眉苦臉地看著自己,不覺失笑:“殿下,你這樣子,有損你的俊顏。”
夏侯云打個大大哈欠:“再俊的顏,你也瞧不見。”
“閑得你。”穆雪道,“李世昌親自帶金甲衛來接管博士署,可見寰王聽進了冷總管的稟報,想必中尉軍也已經出動,龍城應該可以平穩度過這次危機。”
夏侯云沒精打采:“可惜抓不到幕后人,一天抓不到,龍城一天不得真正安穩。”
穆雪:“那么多活口送到廷尉署,總能問出點東西來,鳥在天上飛,總要落到枝頭,魚在水里游,難免浮到水面,幕后人行動越多,露的痕跡就越多。”
夏侯云:“寰王召我連夜進宮,絲毫不體恤我昨夜遇襲,唉。”
穆雪呆了呆,瞅著夏侯云:“殿下,你這樣子,我會以為你在撒,嗯,嬌。”
夏侯云眨眨眼睛:“你欺負我的,你看,昨天,白天害我摔跟頭,晚上害我睡不好。”
害不害的,怎么聽怎么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呢?穆雪頭痛地看著裝腔作勢的夏侯云。
夏侯云滿臉傷心欲絕外加恨鐵不成鋼:“今天,你打架打得歡,要不是那個青衣女子,我這會兒就是一具尸體了!你還一點過意不去都沒有!我說,你一個丫頭片子。動不動齜牙咧嘴,拳腳相加,好看嗎?”
穆雪似笑非笑:“你敢你說不認識她?人家為你兩次出手了哦。”暗暗磨牙,好看不好看的,誰請你看了!知恩不報,再多的圣賢書也改不了一肚子不知好歹的狼心狗肺!
夏侯云揉揉鼻子,也似笑不笑:“至少說。我不認識會使鞭子的她。你想想。這次的刺客,是誰的人?士子鬧榜,場面混亂。亂中出亂,如果我真死了,那些鬧榜的士子,一口大黑鍋。想不背都不成。”
穆雪涼涼道:“沒想到龍城的水,深得不見底。你這個太子。真悲哀,處處有人欲置你于死地。”
“庸人才不遭人嫉恨。”夏侯云哼哼道,“阿雪,這么晚了進宮。寰王能有什么事?”
穆雪:“你不知道?”
夏侯云:“不知道。”
“這么笨,拿什么來拯救你的腦子,”穆雪抬手支著下巴。四十五度看天,“聽說。狗很聰明,要不,燉狗腦給你補補?”
夏侯云很認真:“你是說,狗比我聰明,我不如狗,狗都不如?”
穆雪也很認真地想了想:“我說過這話嗎?我確信自己的表達沒有錯誤,一定是你理解錯誤,果然很笨。”
夏侯云瞪著穆雪,泄了氣,用手一戳穆雪的額頭:“你就欺負我吧。”
穆雪一本正經:“我欺負你?殿下,話不可以亂說的。桑老廷尉說,亂說話是要拔舌的。”
夏侯云仰天長嘆:“不但兇拳惡腳,還伶牙俐齒,我這日子怎么過!”
穆雪涼涼道:“搭襠合作期可以提前結束的。”
“千萬別!”夏侯云大驚,“拳腳是兇惡了一些,但動作看起來賞心悅目,牙齒是伶俐了一些,但聲音聽起來琳瑯如玉,本宮樂在其中。”
“無——”賴字啐到舌尖,吞回喉嚨,變成含糊不清的“外面腳步密集,想是中尉軍正在巡防”。穆雪耳根微熱,有一種不太陌生的氣息在他和她之間流動,不覺悚然一驚,屏氣正色,道:“你一會兒見寰王,說正事。”
夏侯云懶洋洋道:“聽著呢。”
穆雪:“士子鬧榜,不明身份的武士混在士子中間煽風點火,其真實目的并不明朗,是拖宋家垮塌,或是有州城初步謀求行政獨立,還是架火把鬧榜變成民變獲取利益,也許兼而有之,也許僅限于落榜士子的不甘心,在廷尉署的審訊結果出來前,不宜下任何結論。”
夏侯云:“寰王連夜召我進宮,能有什么事,不外乎是眼前的困境,御榜重議不重議,博士署營私查不查,怎么查。解決妥當,那是寰王圣明,解決不妥,我就是抵擋朝野攻訐的盾牌。你放心,我什么話都不說。我身子已廢,壽元將盡,誰來逼我,誰就是鐵石心腸。”
穆雪:“你明明潔身自好,卻被人稱作花蝴蝶,明明仁善忍耐,卻被看成性子綿軟,你的名聲并不好。榜上榜下的士子都得了你的允諾,你若甩手,將在士林失盡人心。所以,至少關于御榜重議,你得說話。”
夏侯云:“這個話不好說。現在大家都認定有營私舞弊的惡行,不修議等同默認買榜的行為合法,默認便是贊同,以后的御榜將更難公正。修議,卻會掉進落榜士子鬧榜的泥潭,往后放榜,落榜士子再聚集鬧榜,又該如何處置。”
穆雪眉頭緊鎖:“的確是個死扣。”
夏侯云:“今天能夠迅速壓下士子們的囂張氣勢,很重要的一點,你一番詭詞把落榜士子的代表人物陳鉅,駁得啞口無言。想那陳鉅,按你的說法,便是個有才無德的。也不知博士署哪位官員火眼金睛,將他給踢了。”
穆雪:“陳鉅能得到鶴鳴山官衙的薦折,可見他的孝感天地在當地得到一致認可。我只是覺得天賜黃金玄之又玄,朱門燈紅酒綠,蓬戶饑寒交迫,有人不傷螻蟻,有人殺戮無數,神仙忙著與天同壽,妖魔忙著修成正果,鬼魂忙著勾.搭判官投個好胎,天上地下哪個有閑時,來管凡塵俗世的人多事多。他們都來伸手,要人君做什么。”
夏侯云嗤地笑了:“詭辯。長安宮可快到了,怎么辦?”
穆雪想了想:“任免官員,一般以德才為據。我父親曾說,德才兼備是上品,重用,有德無才是次品,選用,有才無德是危險品,慎用,無德無才是廢品,不用。”
夏侯云無力撫額:“別說空話,這德才豈是一天能相看的。”
穆雪沉思,道:“一個人的德,一天內看不清,你可以估且相信薦折上的贊語,而一個人有才無才,試一試便知。我記得大秦統一之前,關東齊國有個稷下學宮,興盛時期,匯集天下賢士有千人多,學子要想聞達于眾,就與其他學子辯,舌戰群生。”
夏侯云嘴角牽牽:“碰到韓非那樣口吃的,與人辯卻是辯不過。”
穆雪:“說不出來,可以寫出來吧,口吃的韓非寫出驚世之作《韓非子》,誰能說他無才?”
夏侯云揉鼻子。
宣室殿內外燈火通明。
四十五歲的寰王,身形瘦而挺,一張臉孔有棱有角,下頜方方的,胡子不長,但很濃,很黑,眉毛也是濃而黑的,一對眼睛深邃而朦朧。當年的北夏第一少,而今有如一杯又醇又烈的陳年酒。
從古至今,酒的力量都很神奇,讓人喜歡,讓人著迷。歲月如刀,卻令寰王這杯酒更加醇烈、令人沉醉欲罷不能。二十多年來,多少美貌女子醉死在這杯酒里,九死而不悔。
坐在輪椅上的夏侯云,仿佛沒看見跪了滿殿的官吏,徑直向寰王行過禮,語聲淡淡:“大王召兒臣夤夜進宮,不知有何吩咐?”
寰王目光炯炯,盯著夏侯云:“那些士子,都散了?”
“基本上。”
寰王:“士子鬧榜,你怎么看?”
“桑老廷尉捉了幾個人,相信他會給大王一個答復。”
寰王:“滿意的答復?”
“不一定。”
寰王:“有刺客借機刺殺你,怎么回事?”
“不清楚。”
寰王:“你這么招恨,讓人非殺了你不可?”
“也許吧。”
寰王目光更深:“你保證上榜的士子,無罪不會革除功名,你保證給落榜的士子復審的機會,寡人便問你,如何保證。”
夏侯云笑道:“大王說笑了。兒臣以驅散鬧榜士子為目的,所用手段,當然由朝中的重臣彌補,宋丞相足智多謀,詭——人中俊杰,自然能替大王分憂,兒臣已是殘廢之軀,不敢妄議朝政。”
宋丞相忍不住咳了兩聲,這是妥妥的只管挖坑不管埋?
年近六十的宋丞相,個子不高,身軀微僂,穿一件光閃閃的朱紅廣袖官袍,漆紗籠冠下一張寬胖松馳的臉,花白的胡須稀疏不齊,有遲暮之年、龍鐘之態,卻仍有一種咄咄逼人的威勢和尊嚴,令人凜然。
寰王:“在其位,謀其政,你一日是太子,一日當議朝政。”
夏侯云微微撇嘴:“有宋丞相臨危不懼,大義滅親,大王何必為難兒臣。”
寰王:“那好吧,寡人這就傳旨,有不服御榜的,到北宮尋太子理論便可。”
“兒臣已遞了奏折,去煙霞山莊休養。”
寰王:“煙霞山莊遇襲,死傷慘重,還是北宮安全。”
“有錦燕衛、左驍衛守護,煙霞山莊很安全。”
寰王:“寡人收回兩衛。”
“君無戲言!”
寰王:“此一時,彼一時。”
“別!”夏侯云放淡聲音道,“兒臣有個想法,可行不可行,還得大王定奪。”
“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