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妝

236 想念

巨大的紅頂大帳中,燃燒著數十支粗如兒臂的紅色蠟燭,四面角落的炭火盆里,銀色無煙的木炭燒得正旺,驅散了初冬夜來的寒冷。雁棲湖所有的貴族聚到了這里,為云王接風洗塵。

云王為丘家在大地動后的積極救災措施表示贊賞,為雁棲湖民眾的熱情接待表示感謝,為雁棲城的重新走向繁榮富庶表示期待,祝福雁棲城在丘家的治理下在以后的歲月里更加興旺強大。

貴族們心寬了,眼開了,咧著嘴笑,敞著懷喝,美酒佳肴,鼓樂歡歌,紅頂大帳中的氣氛極為歡愉融洽。丘城主眼望主座上的云王,眼中烈火熊熊,雁棲城是丘家的,雁棲湖是丘家的,誰也撼動不得,不需要太久,那個主座,也是丘家的!

二十名華衣少女翩翩起舞,彩袖翻飛,媚眼翻飛,舞步輕如燕,舞態美如仙。

燕明芷燦然笑道:“表哥,一直聽說丘家的女兒貌美如花,今天總算看到了,真的像花兒一樣美麗哦。”

丘城主怒了,故意的吧,明明是舞姬,生生往丘家女上靠,羞辱丘家女嗎,可開口斥責,難免落個以大欺小的把柄,一時氣得七竅生煙,當他看到眾少女緩緩屈膝漸漸平仰,宛似曼妙鮮花悠悠綻放,一身紅色衣裙的丘娉婷的時候,丘城主一口老血涌上喉嚨!這個沒腦子的女兒,竟然替下舞姬,混在舞姬中跳舞,怎怪得燕家人輕瞧!

人們并沒在意燕明芷的話,只望著紅如霞火的丘娉婷,她疾速旋轉著,環珮琳瑯現于眾少女中間,衣袂飄然如蝶展翅,姿容昳麗如嬌花舒香吐蕊,人們看得呆了,瞧得癡了,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忘了喝酒,忘了笑叫,而當那幅仿若真人大小的繡像霍然出現,眾少女山呼“大王金安”,座中眾人個個目瞪口呆!

夏侯云的臉上沒什么表情。燕明睿不由得嘆氣,那人顯然在想別的事,渾沒注意舞姬們獻的什么舞,也沒注意到丘娉婷是群舞的中心,轉目注視丘娉婷,眼波清亮而含了三分悲憫。

丘娉婷看到,中間雖隔了燕明睿,燕明芷還是坐得離夏侯云很近,又一臉燦爛笑容,在丘娉婷看來,那就是挑釁的、得意的笑,丘娉婷克制著心頭燃起的憤恨火焰,而夏侯云的興致缺缺,激得丘娉婷只想沖上去撕爛燕明芷的臉。為了這個心如鐵意如冰的男人,能對她青睞,她已等得太久太久,做得太多太多,希望觸手可及,她不允許任何的介入來使她功虧一簣。

丘娉婷對著夏侯云嫣然一笑,再回眸嫣然一笑,和眾舞姬翩然退出。

一眾雁棲湖的貴族們酒酣耳熱,醉熏熏樂陶陶各自到丘家安排的驛帳休憩,更使他們心花怒放的是,各驛帳中早有一名年輕的美貌女子垂手等候。

入夜,冬日的冷風無情地吹過大地,穆雪聞到了濃烈的酒香,聽到了喧鬧的吆喝。她木然地站著,湖水已結了一層冰。

夏侯云就在雁棲湖,就在丘城主的紅頂大帳里。

遙望夜空,穆雪輕撫著隆起的腹部,孩子是她在困境里求生的希望。往事如煙,在心中翻滾,他討好的笑,霸道的擁抱,咬破唇瓣的熱吻,那個善良又狡黠的少年,冷漠又失意的青年,那一夜,她只記得,他掀開被子,邁步下床,向她走過來,便是那一眼,也看出他肌肉鼓聳卻不粗獷,是一種緊實溫潤的強壯健碩,他的胸膛很寬厚,有讓人化身為貓蜷伏的安寧,他的腰很細致,有讓人化身為蛇纏繞的魅惑,他的臀很翹,腿很長,肌膚光潔得近乎華麗,他是個能讓女人沉淪的魔鬼啊。

夏侯云,夏侯云……穆雪無聲地低喚。

黑色大鷹飛來了,它舒展著巨大的翅膀懸在寒冷的空氣中,幾片薄云從它的身邊飄過,只一會兒,它就從浮云的下面如箭飛來,帶著一種王者的凜凜威風,從容落在穆雪的身邊。

穆雪輕撫著它閃亮光滑的羽翼,對它展開一個感謝的溫柔微笑。黑鷹明銳的眼睛注視著穆雪,低低地歡唳,用自己的頭來蹭摩她的身體。穆雪微嘆,它那琥珀色的明亮眼睛毫不介意人的外貌,而人呢,既有心靈的善惡,也分容顏的美丑啊。

又一只黑色大鷹飛來,腳爪抓著一只野雞。它收了翅膀,輕輕地擦過那只黑色大鷹的頸項。穆雪心中一動,黑色大鷹帶來了它的伴侶,飛在云端的它不再寂寞,她伸開雙臂將兩只鷹摟住,眼里,有淚光閃了一閃。

孩子在肚子里翻了個身,踢得穆雪一陣哆嗦。望著茫茫的夜空,淚水,再也忍不住,寒冷的暗夜里,穆雪一任淚水緩緩地流下來,流下來……

喬飛一路哼哼嘰嘰哼著牧羊曲,一會兒踉踉蹌蹌轉著圈兒,一會兒飄飄忽忽走得飛快。喬飛個子大,酒量卻不大,酒往上涌,燥熱難當,他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呃,隨手扔掉了貂皮斗篷。也不知轉了多少個圈兒,也不知走了有多遠,喬飛睜大了醉意朦朧的眼,始終找不到自己的軍帳,嘴里嘰哩咕嚕地咒罵,烈酒在他體內燃燒,他索性敞開皮襖,仰起脖子,用吼叫似的低音唱起歌來:

“在那古老的草原上,有一匹野馬孤獨奔放,它像銀色的旋風,它像耀眼的電光,飛馳在草地與山林,消失在太陽升起的地方……”

喬飛酒喝多了,歌還沒唱跑調,也沒唱錯詞,“啊哈,”打個趔趄,他接著低吼,“……天蒼蒼,野茫茫,風兒在無垠的草原歌唱,阿妹是春天的鮮花開放,呃,阿哥的胸懷象草原寬廣,我們一起奔跑迎接朝陽,你的眼睛有我看得見的愛的光芒,我們一起漫步送走晚霞,呃,你的笑聲讓我聽得見愛在飛揚……”

“嚎什么嚎,趕緊滾!”夜風里突然傳來一聲暴喝。

喬飛唱歌的興致正高,冷不丁被打斷,勃然怒吼道:“什么人,呃,滾出來!”

“小翁主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這里,還想活命的趕緊滾蛋!”

喬飛搖晃著巨大的身軀哈哈大笑道:“敢叫我喬飛滾蛋的人都已經到幽冥王那兒滾蛋玩去了,呃,不,敢叫我喬飛滾蛋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大王!小子,你的腦袋還沒我的拳頭大,你的脖子還沒我的胳膊粗,跟我喊滾蛋,呃,我的錘呢,我的錘……”他低頭找他的鏈子銅錘,身體不受控制地原地轉了三四個圈兒。

喬飛?鐵鷹騎四大都尉之一的喬都尉?喬飛的錘?飄過草原的云、吹過沙漠的風都在傳頌喬飛的錘,上馬一對七十二斤的金瓜銅錘,隨身一個鏈子銅錘神出鬼沒。

喬飛并沒有看到黑暗中數個人影抱頭飛奔逃走,連打了兩個酒呃,一時想不起自己在找什么,再打個酒呃,東倒西歪連退數步,兩條胳膊直直平伸,然后好似山崩一樣轟然倒地,巴唧巴唧嘴,他睡著了。

風嗚咽,夜沉寂。

喬飛睡得很不安穩,睡夢中他覺得自己站在火山口,灼熱的空氣將他整個兒籠罩,他站立不穩對著火洞一頭栽了下去,卻又覺得自己掉進了冰洞,一個寒峭透骨的冰洞,冷,冷……

忽然,一縷金色的光芒亮起,一股淺淺的、暖暖的氣流慢慢地流過來,流過他僵硬的軀體,流過他模糊的意識,迷迷糊糊中,他覺得有一雙手為他扣好了敞開的衣襟,有一雙手為他蓋上了厚厚的氈毯,有一股清涼的甘泉流入他燒灼的胸腔,傳到他心上的是一種他從未體會的溫柔和憐愛,隱隱約約中,他看到金色的火焰下有一個人影,披著一頭閃著金光的長發,他甚至看到那人美好柔和的側影線條,啊,是盤龍山的女神為他驅走了冰寒,帶來了金色的溫暖,是錦江的女神滋潤著他干涸炙熱的心靈,他把他的頭向著金色的火光,向著金色的人影移了移,嘴角邊掛著一絲滿足的微笑,靜靜地睡去了。

疏疏落落的星星,悄悄地點綴在雁棲湖上墨藍色的天空里,月兒隱藏在彌漫的夜霧里,大地是黑沉沉暗濛濛的,雁棲湖閃著淡淡的冰光,湖面上冷風刺骨。

夏侯云坐在一塊石頭上,呆呆地望著這一片結了冰的湖水。

有凄涼婉轉的笳聲飄散在空闊的湖面上。

也是這樣寒冷的夜晚,在鳳凰谷的冰河邊,穆雪與他一起練劍,靜靜地聽他絮叨,她便是月下瓊樓臨風而立的仙子,她淡淡的笑顏那樣的婉約靈動,直如玉樹堆雪,又似浸滿了春風春雨那么溫潤柔和。

阿雪,你說你相信我一定會成為叱咤風云的英雄,你說你相信我一定會完成北夏的大一統,這個夢想剛剛起步,在以后的歲月里我會一步一步去做,可是,阿雪,你在哪兒,沒有你,成為叱咤風云的英雄也是孤獨的,完成北夏的大一統也是不完美的。

阿雪,我親愛的妻,你在哪兒?你可在想我?我一定會找到你,上天讓我們相識相愛,不是為了讓我們人間幽冥,再無相聚之期的!

夏侯云長劍出鞘,用劍劈出一大塊冰。

燕明睿走了過來。

那一大塊冰在夏侯云的劍下,慢慢顯出了一個人的身形,冰紈霧鬢,含情如有所待。

燕明睿覺得自己的心里澀得慌,把深藏的情藏得更深。難過的,永遠不是死去的那個,而是活著的,又不肯忘的人。

“你來了。”

燕明睿揮去滿心酸楚,笑道:“與老泥鰍談得怎么樣?丘嬋娟被送到東夷,他跟你要解釋了嗎,提什么要求?”

就在剛才,在丘家議事帳里,丘城主哭訴丘嬋娟無辜,夏侯云令人把水鸝押過來,揮退旁人,丘城主聽到水鸝的述說,他豈有不知墨勒,曾因偷窺丘嬋娟洗澡被送進角斗場,算他勇猛,逃過狼口。堂堂丘家嫡長女,與奴私通不夠,還與小叔私通,甚至懷一個自己都分不清生父的野種,丘家的臉面,被她丟盡了。在此情況下,丘城主哪里說得出讓夏侯云補償丘家,封丘娉婷為后的話來,也不甘心說丘娉婷進宮,補償大王,那樣后位必然旁落。那一張老臉,變化不要太精彩。

丘嬋娟偷情,穆雪可能被擄,夏侯云只字沒提。

瞅了瞅燕明睿漫不經心的樣子,也漫不經心道:“那是他的女兒,老泥鰍再不在意,難過總是有的,不管他提什么要求,允不允,在我。他是雁棲城的城主,是丘家的家主,一個人心有所顧忌,做事就不會太沖動。”

“能夠維持表面的和氣就行,”燕明睿猛喝了幾口酒,深深嘆氣,“娉婷翁主送來的那幅繡像,你看也不看一眼真是可惜了。郎越說,看起來有風起云涌的氣勢,再也找不出比這更大氣的畫圖,桑強說,繡像上的大王惟妙惟肖,冷不丁會讓人看作真的大王。——我看,娉婷翁主可是用了真心的。”

“真心,什么是真心,”夏侯云道,“她說喜歡我,只因為我沒有像別的男人那樣,跪在她的紅裙下嗅她的腳,只因為我是北夏的王,有著北夏最大的權力,能給她作為女人最大的榮光,她要證明她能夠對北夏的任何一個男人呼來喝去,用她的征服證明,她才是北夏最美麗最得意的女人。”

燕明睿舉起酒袋,又是一氣猛喝:“太繞,直說她喜歡的是你頭上的帽子,不是帽子下的人,不過,你這個人,也沒那么差吧。”

“沒有身份抵襯,誰能瞧出好來?”夏侯云道,“你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想把自己灌醉嗎?”

燕明睿噫了一聲:“喝醉了就什么都不想了,開心的,不開心的,都不想了。”

夏侯云:“你要是因為不開心喝醉了的話,醒過來更難受,不但身體難受,心里的難受也不會少,什么事這么不開心,說出來會好受一些。”

燕明睿打了個嗝:“我問你,她死了,你很難過,是不是,你就沒喝醉過嗎?”

夏侯云:“你看到我醉過嗎,只有懦夫才會借酒澆愁,酒是澆不了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