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姝

第一百四十六章 怪異

宋五娘顯然不知道方容的心思,注意力都集中在人家綾羅綢緞的衣裳,一大堆的仆從和侍衛那兒,認定這是遠處來的貴人,越發把自己最美的側臉往方容眼前湊。

即便是有一堆人擋著,她的表現,也透露出一種急切的不可思議的感覺。

方容在底下嘀嘀咕咕。

許薇姝失笑,也不好戳在一邊看熱鬧,揮揮手示意一群侍衛稍微退開,護住方容向后面走幾步,自己過去很自然地從身邊丫鬟手中拿了條帕子,給宋五娘擦了把臉,順手把手帕塞在她手里。

那是宮人們慣用的藍布帕子,料子其實很不錯,也不知人家小丫鬟會不會心疼。

“這位姑娘,你可別哭,也千萬不要尋死,好死不如賴活著,我們小商行要去云州,倒騰點兒茶葉買賣,這是舉家搬遷了,看看,特意請了京城都有名的鏢局護送,這是他們大鏢頭,路上肯定安全,你要是愿意,到可以跟我們去云州,我經常去云州那邊的尼姑庵添香火,那里最是清凈,尋常一年半載的沒人打攪,若是你真想要個安穩的日子,去那里再好不過,保證沒有不開眼的富家公子來打擾。”

宋五娘一怔,嘴唇動了動,遲疑地看了許薇姝一眼,目光在她略有些俗艷的妝容上流連。

許薇姝沖她一笑:“走吧,咱們有這么多鏢師在,也不怕他們那些地頭蛇。”

說著,許薇姝就拉住宋五娘的手,要帶著她一起走,一扭頭,想起什么,叮囑身邊的丫頭,“對了,正好咱們帶著新衣服,不如讓這位姑娘把衣裳換一換,她這一身太素,不好看,跟咱們走太掉價了!”

那丫鬟應了一聲,就讓人拿來個包裹,笑道:“聽說桐城是大城,咱們初來乍到做生意,門面工夫得注意,上上下下都特意換了新衣,這是我們小娘子以前穿過的,不臟也不壞,正好讓姑娘換一換,姑娘別怕,我們小娘子最心善,肯定帶您一起去云州,反正就是添一個人吃飯而已,費不了多少銀錢。”

那包袱打開,里頭都是粗麻布的衣服,而且一看便穿過幾次,不過保存的還好,不是特別舊。

宋五娘:“……”

她眨了眨眼,臉色一白,就閉著眼睛暈死過去,立時就有幾個她的丫頭在后面沖上前,把人扶好,轉頭走人。

許薇姝叫了兩聲,見人家不說話,只好聳聳肩招呼下人們把方容也送回院子去。

店小二很殷勤地領路。

而剛才鬧得那么兇,簡直要把屋檐都給掀了的胖公子,這會兒也不鬧了,更沒有再去找宋五娘的麻煩,坐下來很自在地吃了點兒點心。

一抬頭,還沖許薇姝他們一行人點了點頭。

許薇姝失笑,就跟店小二問了幾句。

店小二也不避諱,一路上嘴巴不停,簡單地將這一出戲的始末說了一遍。

那宋五娘本來是芳菲齋調、教出來,十六歲上,嬤嬤就讓她出來見客,當時也有不少桐城本地的富商愿意把人買回去,嬤嬤都同意。

可那宋五娘偏偏不樂意。

不是嫌棄客人長得不俊,就是嫌棄商人太俗,最重要的是,當時桐城芳菲齋最出挑的女孩子,一個叫杏兒的美人,十五歲一出來,就被知府家的公子娶走,那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轎接的人。

更要命,她這樣的出身,在知府公子那兒居然還是獨寵,丈夫為了她連通房丫頭都打發了。

成親第二年就生了個大胖小子,在家里站穩腳跟,后來大大方方地到芳菲齋走動,人家知府那邊居然也不生氣,她丈夫甚至還陪著。

整個芳菲齋,十年來還是頭一次,嬤嬤也高興的很。

杏兒和宋五娘同一年被買進去,同一個師傅教導的琴棋書畫,各種規矩,結果一個月之后,宋五娘被點了中等,跟三個人一塊兒住四人間,人家杏兒讓單獨供在上房,日日泡藥浴,用特殊的藥材保養身體,吃喝都精細,嬤嬤們待她簡直不要太上心,那是半點兒會傷到皮膚的事兒也不讓做。

宋五娘也不知想些什么,從那之后,再看所有的客人都不順眼,要是換了別的女子,嬤嬤們哪里會理會,只有客人挑剔你的,你還想挑客人不成?又不是什么大家行首!

但她不同,不是她的容貌出類拔萃,也不是她有什么過人的才藝,純粹是這姑娘走運,小時候意外救了個貴人,雖然那貴人來去匆匆,沒說什么,也沒帶她走,可還是出錢給她贖身,從那之后,芳菲齋的嬤嬤待她就客氣許多,她不明原因地死活不愿意脫籍離開,嬤嬤也就當她是在芳菲齋掛單的,照樣給她挑客人,甚至連一些她這種檔次的女人夠不著的權貴,也介紹了,奈何本人的素質擺在這兒,那些權貴可不是能將就的,所以一直留在芳菲齋,經年蹉跎。

那個客人口中的昭哥兒,是個讀書人,奔赴京城,去書院讀書,途徑桐城,無意間去了芳菲齋一次。

這人的衣著都是他朋友給置辦的,十分不錯,又考慮他要去京城,用的就是京城時新樣式,連鞋襪也是京城那邊的手藝。

連口音,昭哥也說得是正經官話。

科舉取士做官,首先就得有一口好聽的官話,要不然你話都說不明白,讓皇帝聽不太懂,你還做哪門子官兒?

因為這個,宋五娘一見他就百般溫柔,萬般體貼,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哄得昭哥昏頭轉向,非卿不娶,甚至還想著明媒正娶,八抬大轎把人給抬回家去。

芳菲齋這邊的嬤嬤也松了口氣。

這些年來,她還以為宋五娘要砸在手上了。

當初買她花的錢雖然不多,可養她卻出了大價錢,為了給那貴人面子,這位衣食住行都是比照京城里閨秀千金們來的,甚至比嬤嬤的幾個心尖子半點兒不差,可這么一大筆錢花出去,養出來的人怎么看怎么都不是頭等貨色。

嬤嬤都沒想著能在她身上把錢賺回來,只要不太賠本,哪怕賠本,也少賠一點兒,她也就心滿意足。

如今來了個外地的公子哥兒,瞧著銀錢不算少,又是難得的真心,更萬幸——宋五娘終于看上眼了。

嬤嬤哪里會刁難,恨不得早點兒把人嫁出去完事兒!

不幸的是,那個昭哥兒也是個天然呆,沒多久就曝露出他家就是個耕讀傳家,不算多窮苦,窮苦也供不起他讀書,但家里實在算不上多富裕。

宋五娘登時變了臉,把人家戲耍一頓,趕走了事。

沒想到那個昭哥兒在桐城還有幾個朋友在,這事兒鬧大了,宋五娘的名聲也迅速壞下去,連芳菲齋都不能呆,進了紅館,再沒有人愿意正正經經地把人買回家。

尤其是陛下南巡,處置了幾個犯事兒的官員,宋五娘救的那位貴人也吃了掛落,如今賦閑在家,不說徹底不行了吧,反正和以前的地位大不一樣。

就宋五娘這樣的,芳菲齋也實在忍不下去,好歹顧著顏面,沒有趕盡殺絕,可她還想和以前一樣,怕是不可能。

店小二說這個說得特別流暢,顯見不是頭一次說:“最近她隔三差五地就要鬧一次,好些人喜歡看熱鬧,我們客棧請她過來唱曲,其實也是為著熱鬧來的。”

許薇姝:“……”

原來大家都不傻,就是宋五娘的心思有點兒癡,簡直是自己把自己的命給敗壞掉了。

“李哥兒,就是剛才鬧事的那位,也是看宋五娘太氣人,這才教訓教訓她,大家跟著起起哄,等他耍夠了也就沒事兒。”

店小二話里話外,多多少少有維護那個鬧事的客人的意思在。

許薇姝他們回了院子,給了小二點兒賞錢,又問了幾句桐城最近的新鮮事。

“每天都一個樣子,要說新鮮事,這幾日縣衙貼出告示,說讓所有接待生客的客棧和民宅,都要去衙門登記,咱們這兒往來的外地商人多,尤其是最近,正是熱鬧的時候,真這一折騰,可太麻煩了,光登記,衙門的人手就不夠用,附近的酒樓都有好幾日沒招待衙門那些大爺。”

“再有嘛……對了,我剛想起來,小娘子您要是出門最好注意一下,最近我們桐城忽然冒出一個采花賊,鬧得人心惶惶,好些好人家的小娘子,就是帶著一堆下人仆從,都不大敢上街,但凡長相不差的美人,都讓他給盯上了。”

店小二嘆道,終究沒提有沒有哪個小娘子讓敗壞了名聲。

“再別的也沒什么,諸位若是想游玩,桐城也就有幾家戲院,賭場什么的,看著姑娘你們都是斯文人,想必不肯去的。”

許薇姝他們也沒問出別的,只是一說起采花賊,她就覺得有些古怪。

如今是現實社會,不是傳說中的電視劇,采花賊這種劇情差不多就是話本里頭才出現,正常情況下,那些賊盜竊得多,采花的可沒幾個!

教坊司,青樓楚館無數,有采花的能耐,花錢就能大大方方尋無數美女。

除了變態,就喜歡偷偷摸摸,或者專門就是想敗壞哪家大家閨秀的名聲,否則正經習武之人,誰會樂意做這種下三濫的事兒?

早些年,京城也出過一起類似的案子,但當時是有人利用這個,破壞一秀女的名節,里面到底有別的緣故。

也就隨便想一想,大家都沒當回事兒,回去就湊一塊兒吃點兒點心,打算休息。

“姝娘,咱們今天警醒些,我看那歌女不太正常,也許……”方容略略皺眉,低聲道。

許薇姝:“……”

她腦子轉了好幾圈,最后還是不確定方容說的話,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個意思——他還把宋五娘當密探?

絕對不可能吧,方容是誰?先不說他是前太子家的公子,能把袁琦那樣的人當侍衛,就說他還有一重身份,謀士高哲,當年高哲都快被吹捧成神了,人人都說他智謀無雙,如此一個人物,現在看不出宋五娘就是個‘逗比’?

……也許,真有哪里不對?不是他沒看出來,是自己沒發現?

許薇姝一句話都沒說,一直到回屋,躺在床上睡下,她也沒想出那個宋五娘究竟什么地方引人懷疑!

入了夜,許薇姝睡著睡著,就聽見大門處傳來一點兒輕微的動靜。

好像是風吹動門板的聲響。

然后就聞見一股子異味。

許薇姝一伸手把桌子上的長弓拿在手里,順手又去抓箭筒。

也就片刻工夫,外面就傳來刀劍相擊的聲響,大門打開,衣衫略有些凌亂的丫鬟進屋,幫她把帷幔撩起,小聲道:“有人裝成店伙計混進來,就一個人,功夫一般,小娘子不用動。”

顯然,從賊人混入開始,就有人盯上了,一聽她這般說,許薇姝就知道這不是什么正經的刺客。

外面的騷亂恐怕連三分鐘都不到,甚至沒驚動隔壁的客人,沒一會兒就有人來報,說‘刺客’被拿下了。

許薇姝穿戴整齊,出門就看見方容也在,他盯著跪在地上,滿臉驚訝,甚至還回不過神的刺客,周圍的侍衛都刀劍出鞘,還有宮人點了兩盞燈。

擔心動靜太大,燈火并不是很明亮。

許薇姝走過去看了‘刺客’一眼,這家伙瘦瘦小小,目光渾濁,長得五官都擠在一處,簡直丑陋無比。

這人一見許薇姝,臉色登時大變,哭著嗓子喊:“小娘子,是,是別人給了我三十兩銀子,讓我捆你走,求求你了,饒了我吧,我不是人,我是混蛋……”

她還沒說話,方容的臉上就露出一抹不可思議:“難道江南的那些人,人手都捉襟見肘到現在的地步了?三十兩?難道連三百兩都拿不出來?要是連這么點兒銀子都沒有……”

許薇姝:“……”

方容,你才是個逗比。

她沒問刺客,直接過去給方公子把了把脈,然后讓丫鬟拿筆墨過來。

很快,揮毫潑墨,開了張方子:“去給你們公子抓副藥,他在發燒,再燒下去,腦子就真好不了了!”

方容:“……”

他確實是有點兒燒,主要是天氣一變,就容易生病發熱,只是他天生體溫偏低,伺候的下人也發現不了,可現在的問題不是發燒。

方容按了按眉心,苦笑道:“好吧,我這幾天太敏感,緊張。”

他終于承認,袁琦不在,他其實很不安,面上再云淡風輕,也免不了要時時刻刻都小心在意。

有袁琦在,他從不為安全操心,這會兒卻要自己承擔責任。

如果只有他一個人,其實也沒什么,最多只是死亡,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忽然有了想保護的人,于是,看到任何東西,都懷疑會不會傷害身邊的人。

這種感覺很神奇,方容以前從沒有想過,他會變得和以前一樣軟弱。

明明是致命的破綻,方容笑著搖頭,就算是破綻,他也不討厭,一點兒也不想解決。

許薇姝叫了丫鬟過來,按著方公子去吃藥,才開始審問這個倒霉刺客。

“別廢話,你就告訴我,你把我迷昏了,打算怎么辦?”

“……送去城西破廟。”

許薇姝哭笑不得:有一種在演電視的即視感。

“帶幾個人,讓他領路過去看看,不要聲張,動靜小一點兒,別驚動官府。”

兩個侍衛點點頭,就押著那刺客出去,許薇姝又回去瞇了一會兒,天還沒擦亮,侍衛們就返回,手里還拎著個想不到的人物——宋五娘。

許薇姝頗有些驚訝:“是你?”

宋五娘抬頭看著她,臉色呆滯,半晌才道:“你是不是覺得,你唬我一下,我就會對你們避之唯恐不及?”

許薇姝怔了怔,失笑道:“我的錯,我把你的……智慧想象得太低了。”

說白了,她是沒把這個女人放在眼里,只當她是個尋求富貴都瘋魔了個歌女,隨口編個瞎話,就打算把人家嚇得遠離他們,現在想來,確實幼稚。

誰也不是白癡,她那幾句話,騙人的意味再濃厚不過,人家店伙計和客棧里旁觀的客人,怕是都看了出來,她憑什么又覺得宋五娘看不出來?

“……即便如此,你綁架我想干什么?”許薇姝嘆氣。

宋五娘呆了呆,笑了笑,道:“干什么?看你不順眼不成嗎?我以前也是大家千金,家里不算高門顯貴,也是衣食無憂,父母疼愛,和你們一樣,我也看不起那些在外面討生活的女人,只以為自己最聰明,那一年,我上街去玩,和下人走散了,遇上被拐子拐了的杏兒,一片好心,就想幫她逃走,沒想到,她不但不感激我,不和我走,還大吵大嚷,驚動了拐子,連累我也跟著離開父母親人,落到如今的地步。”

許薇姝皺眉:“你不是芳菲齋出來的?”

“芳菲齋又怎么樣?你以為芳菲齋就沒有被拐賣的女孩子?年年不知有多少人,專門為了它從各地挑選漂亮的美人,女孩子落到芳菲齋,又和落入風塵有多少區別?”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