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畫上一抹淡淡的青灰色,漸漸地幻化出藍青、紅紫,暈染成一片霞,轉瞬,紅光乍起,朝陽初升。
又是新的一天。
翠屏山的晨霧在金光中燃燒。
樟樹上暗綠色的葉子閃著亮光,生機勃勃。陽光烘烘一曬后,泥土冒起的濕氣氤氳彌漫了大半個山谷。
隨著太陽漸漸升高,谷內的霧氣盡皆散去。
咚——
悠遠的鐘聲響起,驚起林間鳥兒,撲棱棱,都飛上天去。
“和尚們又上早課了。”花溪站在窗邊,望向天空自由的飛鳥,喃喃道,“四千三百二十日了,日子過得真快。”
十二年來,花溪每天的活動范圍就是花夕山莊,連山上的和尚廟都不能去。
花夕山莊的名字是花溪過世的娘親慕向晚取的。
說是山莊,其實就是一排五間有點像日式建筑的格子門平房,兩間雜役住的草廬,前后兩個還算敞亮的院子,外加后山山坡上種桃子的山地三畝。除了花溪外,院子里有仆役六個,種山地的雇農兩個。這規模勉強算個小莊子。
慕家每年派人往莊子來兩次,送些米糧,不過自從花溪的娘親慕向晚去世后那分量就漸漸縮水了,到如今已經少得可憐。山地出產的桃子限著季節,能賣的錢有數。
縱使花溪滿肚子香方,礙于條件所限,也只能制些品質不高的香粉、香藥,做些香囊,拿去城里在小鋪面換些錢貼補家用。畢竟高檔的香粉、香藥所用的基礎原料都價值不菲,花溪再有本事也做不了無米之炊。
莊子里人不少,可進項卻著實不多。
花溪她們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充其量是在溫飽線上掙扎。用她的話說,自己過的日子連山上的大和尚還不如,起碼人家香火鼎盛,不愁吃穿。
“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花溪收回了視線,垂著頭,自言自語:“什么時候外院的那倆門神能撤走啊?”
“哐啷”紙糊的格子門被拉開了,走進來個十六七歲的姑娘,手里端著個黑漆木托盤,上面放著一碟醬瓜,兩個粗面饅頭,兩碗冒著熱氣的白粥。
她上身穿了件豆綠色窄袖粗布襦衣,下身是條青白色的長裙,腰間扎了條黃布帶子,頭發隨意挽個髻,拿條布巾固定住,細眉小眼,模樣不甚俊俏,可皮膚白皙,倒是添了三分容色。
“丁香,早。”花溪轉過身,抿嘴輕笑,清澈的聲音如山澗泉水叮咚。
丁香放下木盤,“姑娘,湊合著吃點。莊子里就剩下這些了。吳明那里是有,可你也知道他是個什么德行……”
聽見丁香說吳明,花溪不由皺皺眉。這人是慕家本家一個二等管事的小子,二十二了,好吃懶做。在府里得罪了人,一年前因為自己外出事發,被慕家派來壯大了監視自己的力量。
因為老子爹的關系,在山莊里,吳明素來囂張,每次送來的米糧有四分之一都被他克扣了。莊子里除了她這個不是正牌的所謂小姐,年輕姑娘家就只有丁香了,吳明那廝見天的腦子里都打著要娶丁香過門的主意。如今她們防他跟防賊差不多。
“算了,別與他一般見識。劉媽媽今日能回來吧?”
“媽媽和大成昨天就進了城,那些香囊全賣出去,換了錢就能買肉了。估摸今兒午時前能回來,晚飯奴婢給你燉肉,煮壽面吃。”
花溪點頭,“丁香肉桂燉五花,這菜不錯。”
丁香撇撇嘴,佯裝不滿道:“您還有閑心打趣奴婢。要是媽媽回不來,您大小姐就等著繼續吃野菜吧。”
花溪唇角勾起,自嘲一笑:“大小姐?呵呵,那是閨閣里的那些嬌嬌,不是你家姑娘。”
“再說,野菜也沒什么不好,焯水用鹽涼拌,和面蒸菜團,城里那些大爺小姐們想吃還吃不到呢。說起來,咱們有些日子沒吃野菜了,怪想的。要不,一會拿上藥鋤去后山挖些吧?”
丁香布好碗筷,“我的好姑娘,哪有大戶人家小姐吃這個的。幾日沒吃那些東西,你還說要去挖。要是劉媽媽聽見了,又該嘮叨沒把您教好,自己對不起四姑奶奶。別在窗邊吹風了,仔細著涼。”
“本來也不是正兒八經的小姐,學那些干嘛?這天底下多少人吃不飽飯。做人要懂得惜福。來,坐下來一起吃吧。”
花溪掰了塊饅頭塞進嘴里,慢慢嚼了起來。
丁香坐下來,拿起盤子里剩下那個黑面饅頭,咬了一口,粗糲難嚼,再看看對面的花溪吃得香甜,苦澀一笑,心道,這吃穿用度哪里像個小姐,慕家這半年送日常用度的人和吳明那廝又克扣米糧,姑娘跟著三天兩頭吃不上飽飯,比普通人家強不了多少。只盼著那些香囊這次去城里能換個好價錢。
直到日薄西山,劉媽媽和大成才趕著平板驢車回來了。
車上除了米糧外,還有一筐新鮮蔬菜,上面墊著油紙,撂著一條兩寸寬一尺長的五花肉,旁邊放著個竹籠子裝著兩只活雞。
一進莊子大門,劉媽媽吩咐大成趕著車去廚房,自己快步去了后院花溪的住處。
“姑娘,姑娘,我回來了,回來了。”花溪劉媽媽的聲音老遠就從門外傳進屋里。
咕嚕——
咕嚕——
花溪拿著花繃子在繡一副蜻蜓荷花,丁香在一旁正給繡好的香囊里鋪填香藥,封口鎖邊,聽見劉媽媽的聲音,兩人的肚子齊齊抗議起來。
“呵呵,真是餓了。劉媽媽一回來,饞蟲都著緊敲肚皮了。丁香,去開門。”
一頓早飯堅持到現在,一天凈灌水了。花溪放下花繃子去倒茶,丁香已經沖到了門口。
“姑娘,我這趟進城碰見了慕府上賀三家里的,請她吃了點酒。”
劉媽媽喘著粗氣,顯然是跑得急了。
花溪將茶杯子遞過去,“媽媽,喝兩口順順氣,坐下來慢慢說。”
劉媽媽喝了口茶,緩過一口氣,繼續道:“賀三家里的說,老侯爺去年冬里受了風寒,身子不爽利,到了今年開春還不見好。御醫換了幾茬,連民間的大夫都請了十來個,可身子卻越來越差,這眼看入夏了,竟連床都下不了。”
劉媽媽話語間有些興奮。
花溪心里直嘆氣,哎,幸好是在城外面,要是讓侯府的人瞧見劉媽媽這模樣,定說她咒侯爺早死。
“那侯府里不是更忙亂,哪里有人能記起咱們。”
花溪淡淡地應了一句,手按了按癟了的肚子上,比起填飽肚子以免餓死,慕老侯爺的死活好像不關她多少事。除了血緣上的那點關系外,對花溪來說,那就是個陌生人。
“媽媽這次進城買了些什么回來?”
花溪一問,劉媽媽反倒有些呆愣。
“是啊,媽媽,買了什么?姑娘一天就吃了一碗清粥,半個黑面饅頭。”丁香有些不好意思,姑娘看自己不夠吃分了半個給了自己。
丁香是慕向晚去世前讓劉媽媽買回來陪花溪的,不是侯府出來的家生子。加上每次送米糧的家丁和吳明克扣糧食,所以丁香對侯府的人也沒什么好感,對侯府的事情興趣缺缺。她更關心劉媽媽弄了什么好東西給花溪小姐過生辰。
劉媽媽嘆了口氣,“哦,這次香囊賣了個好價錢,采買了不少,夠咱們吃一陣了。丁香,你去廚房吧,大成已經把東西送過去了。兩只雞留一只,養著下蛋給姑娘補補,姑娘正是長身子的時候。還有,記得下壽面,飯好了讓大成給后山的老李他們送些肉去。”
“好嘞。”丁香應了一聲,趕緊去了廚房。
丁香被劉媽媽支走了,屋里只剩下她和花溪。
花溪自己灌了兩口水,拿起花繃子又開始繡了。
劉媽媽看著燈下的花溪,心里一酸,別人家的小姐都讓人供著伺候著,自家的姑娘每天卻為了生計忙碌。
“姑娘,天晚了,屋里暗,別繡了。”
“還有兩針就收尾了。”
花溪繡完兩針,收了線,牙齒咬斷線頭。
跳動的燭火下,藍緞面,白荷花,一只蜻蜓震著淡綠色的薄翼忽閃著在荷間起舞,好似活的一樣。
劉媽媽暗自嘆息,姑娘真是聰慧,就憑著自己教的那點粗淺的刺繡功夫,這兩年做香囊,不斷揣摩改進,如今的女紅越發出色了。這一手繡活一定不比侯府里那些姑娘們差,還會制香,窩在這山溝里可惜了。
“姑娘,您就真的不想回侯府嗎?”
花溪放下花繃子,搖搖頭,“不曉得。莊子里清苦了點,可日子過得清靜。要是回去了,雖說不愁吃穿,只怕也沒消停日子了。”
“話是這個理,小姐就你這么點血脈,侯夫人也就小姐一個嫡女。聽賀三家的意思,侯爺只怕時日無多。過兩年姑娘就及笄了,奴婢不想再看你過苦日子了。在這里耽擱下去,姑娘找不到好夫婿,一輩子就完了。那般,奴婢就更對不起小姐了。”
劉媽媽說著說著,抽泣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