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來才知道阿曼達在當地是一名向導。她告訴我,這幾年來印度的中國人越來越多了,特別是背包客,所以她便改行,和歐陽景一起開了一家客棧。
我忽然想到,當初司徒難來到這里,也是找了一名向導,他還在電話里對我抱怨說對方的印度英語太坑人,溝通起來十分困難。
我垂下眼看她“三年前的印度洋海嘯,你還記得嗎?”
阿曼達的臉上果然露出難過痛苦的表情。我才知道,她在那場災難中失去了父母。
“對不起”我一下愧疚起來,“我只是……抱歉,我的……一位故人,曾經在這里遇難,這里中國人很少,所以……”
“沒有關系,”她搖搖頭,“都會過去的。”
阿曼達和歐陽景離開后,我神色恍惚地回到房間,忍不住又拿出司徒難當年寫給我的明信片,他遇難后,我將他們所在鐵皮盒里,幾次欲燒毀,又幾度放棄。
我打開鐵皮盒,一張張翻來看,忽然愣住,有一張明信片的背后,他絮絮叨叨寫了一大堆話,然后補充了一句,我在當地的向導叫做阿曼達,同你的英文名一樣,想來也是我們之間的緣分,走在千萬里外都會想到你。
我捂住嘴巴,奪門而出,攔下一輛出租車,也不管對方高昂的要價,直奔醫院。到了醫院,我才發現我根本不知道要上哪里找阿曼達,我好不容易才打聽到婦產科的位置。這天的病人不算多,我氣喘吁吁地跑到婦產科,看到了坐在走廊上的阿曼達。
她還沒來得對于我的出現表示吃驚,我就打斷了她:“三年前,海嘯來臨的時候,你是否接過來自中國的游客?他叫司徒難。”
她迷茫地看著我,搖搖頭。
我自嘲地笑了笑,阿曼達,這個名字實在是太普通,說不定現在這棟樓里就有好多。
我失魂落魄地走下樓梯,正好遇見交完費的歐陽景。
他穿著綠色的花襯衫,正好擋在我面前。我的心一下子窒息,又開始不可思議的怦怦直跳,我大概是瘋了,我問他:“你認識司徒難嗎?司徒難。”
他一臉迷茫地看著我。
我抱著最后一絲希望:“那你,來到這里多久了?”
他笑了笑:“已經七八年有余了。”
七八年前,我有些恍惚,那時候我和司徒難還同坐在一間教室里做試卷,他從來不屑于寫古詩詞填空,我從來做不對最后一道數學題。我用手當扇子,埋怨地說:“好熱啊,風扇又壞掉了。”
他看了我一眼,將他桌子上的冰凍飲料遞給我,卻不忘惡聲惡氣:“胖子才怕熱。”
“我哪里胖了!”
他沒回答,笑嘻嘻的看著我的小肚腩。夏天的衣服穿的少,一坐下,肚子就會微微凸起。
我瞪他:“女生都會這樣。”
他聳聳肩,一副我才不相信你的表情。氣的我牙癢癢,用鋼筆一個勁兒地戳他。
我回過神,對面前的歐陽景說:“抱歉,是我認錯了人。”
“沒有關系,”他說,“總會找到的。”
我欲言又止。
第二天,我不死心,又去找阿曼達。她和歐陽景一起布置著客棧的庭院。
她的瞳孔很漂亮,是栗色,又圓又大,像是晶瑩的玻璃珠子。她會講一點中文,甚至還會背一首詩:“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夢曉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我十分佩服,但是又很不解:“為什么是這一首?”
她回過頭去看歐陽景,男人也對她投以微笑,他們兩人的感情讓人看了就覺得寧靜幸福。
她說:“因為他很喜歡。”
我望向歐陽景,他笑笑,卻沒有解釋為什么喜歡這一首。
我神色復雜地看著眼前高大的男子,陽光落在他的臉上,他的笑容還停在臉上,讓我再一次想到了司徒難。
司徒難一直偏科厲害,語文極少能上三位數,唯一能背下的詩,卻正好是這首《錦瑟》。原因同阿曼達一樣,因為我喜歡。
十幾歲的小姑娘,其實未曾真正嘗到感情的苦,背了許許多多的情詩,以為就會更懂的愛。
夏日蚊蟲很多,光站著聊了一會兒,我身上就被叮了包,歐陽景笑著問我:“怎么全都咬陳小姐去了,你莫非是A型血?”
我認命的點點頭,隨口問:“那你呢?”
“我是O型血,阿曼達是AB型。”
我看著他明明和司徒難完全不一樣的臉,久久挪不開眼睛。我突然想到,司徒難,也是O型。
我的余光無意中看到阿曼達,我發現她笑的十分勉強。
我心中無數疑惑,第二天向登記小妹打聽到阿曼達以前就職的旅行社。我告訴他們我是為了尋找三年前在海嘯中失散的愛人,他們告訴我很抱歉,旅行社的很多資料都在那場災難中遺失。
我從包里摸出我和司徒難的合照,相片因為被我反反復復看過無數次,被淚水打濕過無數次,所以已經又舊又脆弱了。
那是我們20歲那年在西湖的斷橋殘雪邊拍的照片,我靠在司徒難的肩膀上,笑的兩眼彎彎。如今五年時光過去,我的青春已經結束,他卻依然那樣年輕、英俊。
我問旅行社的人:“請問你們見過照片里的這個人嗎?”
他們對我搖頭,可是我心中卻又一種預感,他們一定見過司徒難。
(四)
因為心懷著別的目的,我經常去找阿曼達聊天,也不可避免地遇見歐陽景。
他們用英語交流,說得很快,我在一旁也只聽得懂一半。
有一次他們做了晚飯邀請我一起吃,歐陽景將阿曼達不喜歡的菜夾到自己碗里,還仔細為她削了一個蘋果。
我脫口而出:“真是羨慕你們。”
以前我生病了,司徒難也照顧過我。不過他照顧人的技術太差了,蘋果削到最后坑坑洼洼不說,小到兩口就吃光了。為了和我唱反調,他專挑我討厭的蔬菜給我吃,不吃就搶我遙控器,我被氣的要死,腦子一熱,湊上去,吻住他的唇。
他都要炸掉了,呆呆地看著我。我吃干抹凈,瞇著眼睛對他說:“放心吧,我會對你負責的。”
后來我發現,這一招十分有效,遇上不想吃的東西,想看的漫畫,只要我親一下阿難,他就會面紅耳赤地答應我任何要求。
我和司徒難在一起的時候,有許多女生找茬,指著我問司徒難看上我哪一點。我一點也不生氣,我覺得我和司徒難之間是外人插不進去的,于是我洋洋得意地將手環抱在胸前,等著司徒難滔滔不絕地贊美我。
結果司徒難十分認真地想了許久,最后誠懇地看了我一眼:“抱歉,實在沒找到有什么優點。”
我差點沒抄人字拖砸他。
但是從來沒有人問過我喜歡阿難哪一點,他英俊聰明,家室堂堂,好像我喜歡上他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阿難死后,我也認真地想了許久,卻也不知道,我究竟喜歡阿難哪一點。
后來,有人對我說過一句話,說不出來的喜歡,就是愛。
想到這里,我忽然覺得心臟一抽一抽地疼,我放下筷子跑了出去。歐陽景看出我的不對勁,走出來找我,我站在走廊的窗邊,迷茫地往下望。歐陽景立刻緊張起來,大聲叫我:“陳小姐。”
我回過頭看著他,一陣風過,將他的襯衫衣角吹得飛揚。他站在滿目金光中,日光使他的面容變得模糊,那一刻,他又和我記憶中的阿難重合起來。
我忍不住開口:“阿難。”
他疑惑,看著我:“陳小姐?”
我看著他,不知道為什么,眼淚一下子涌出,我泣不成聲:“阿難,阿難。”
他嘆了口氣,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陳小姐,節哀順變。”
(五)
第二天,我在客棧公共休息處的桌子上發現一個皮夾,打開看才發現是歐陽景落下的駕駛證。
我正看著那張駕駛證,突然聽到身后的腳步聲,看到我,歐陽景松了一口氣:“原來落在這了。”
我笑著將皮夾遞給他:“你和證件照上看起來不太一樣。”
“是嗎?”他笑起來,臉頰的梨渦露出來,“那時候剛剛做完手術,面部還沒有恢復。”
我怔住:“什么手術?”
“整容,”他指了指自己的臉,“其實我也曾在那場海嘯中遇難,只是我幸運的活了下來,我那時候面部被毀,做過手術。”
我覺得五雷轟頂,很多片段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可是我什么都抓不住,我覺得自己好像漏掉了很重要的一點。
“除了毀容以外……”,“還有別的傷勢嗎……你的頭部?”
他有些詫異:“你怎么知道?是的,我那時候頭部受創,失去了記憶。”
我退后一步,整個人蹲在了地上。
“那你為什么……知道你叫歐陽景?”
“阿曼達這樣告訴我的,她告訴我,我們在旅途中相愛了,我為了她留在了印度。”他柔和地說。
我雙眼通紅,呆呆地看著他,想要說什么,可是我發現我整個人已經不受控制,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發聲了。
我只能捂住嘴巴,淚如雨下。我伸出手,使勁拽住眼前這個叫歐陽景的男人的衣角。我的耳邊一片嗡嗡聲,下一秒,我暈倒過去。
離開客棧的前一天晚上,我在客棧的庭院里看到阿曼達。她正坐在吊繩上翻照片,看到我來,笑著沖我招招手:“陳小姐,你來看。”
那里面全是她和歐陽景的合照,他們似乎一起去過很多地方,在鏡頭前相擁微笑。
我看著照片里的那個男人,我看著他的笑容,這是我曾發了瘋般渴望的東西。
我怔怔地抬起頭,對阿曼達說:“我也曾有過一個未婚夫。我們相識近二十年,一起長大,一起經歷了許多許多事。他來此地工作,出發時他同我說,等他回來,我們就結婚。”
阿曼達神色復雜地看著我。
我卻不理她,自顧自地說:“我們連婚后的日子都說好了,他做飯,我洗碗。我們要養一只大狗,叫諾諾。臥室要刷成我喜歡的淡藍色,床單要是星空的圖案……”
我喋喋不休。
她忽然開始尖叫。
我看著她的眼睛,輕聲說:“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外貌,還有很多方式來確定一個人的身份。我不想同你爭論世界上是否真的有歐陽景這個人,我只想請你給我一個解釋。”
她震驚地看著我,渾身顫抖,用英語結巴地說:“我愛他,我對他一見鐘情……那場海嘯太恐怖了,它無情地奪去了我的一切,我……我只想找到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活下去的理由,我看著她那張美麗的臉。
“那你可曾想過,在遙遠的地方,”我字字誅心,心中仿佛有血滲出來,“有人因為失去了他,而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她咬著嘴唇,不說話。
我情緒激動,大步上前使勁抓住她的肩膀,歇斯底里到:“憑什么!”
下一秒,突然有人一把打中我的手,歐陽景高大的身軀插入我們之中,他將阿曼達護在身后,盛怒地看著我:“陳小姐!你在干什么?”
我退后兩步。
我看著這個人,他曾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人。他曾彎下腰將我背再背上,踩上被水漫過的道路,我趴在他的背上,覺得幸福不過如此。
他還活著,他沒有死去。只是,這樣一個人,這樣愛我的一個人,此時卻用憤怒而陌生的眼神看著我,將他的未婚妻護在身后。究竟怎樣才算愛一個人?只要他平安無事,生活幸福就夠了嗎?
我捂住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我不斷搖頭,一步步往后退,然后奪門而出。
(六)
歐陽景阿曼達結婚那日,我沒有被邀請,卻不死心地要去看一眼。他們在公園里舉行婚禮,新娘穿著帶金邊的白色婚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