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楠夕微微勾起嘴角,并不說話,只是看著蕭幕氏露出抹淺笑,眼角眉梢處都帶著些許嘲諷之色。她本就生得很美,又值花信年華,今日還特意換了件緋紅色的出風毛小坎肩,貼身的剪裁令她即便是在這個冬天,也未有一分臃腫。烏黑的頭發挽了個簡單的元寶髻,上面就戴了支赤金佛手小珠冠,珠冠下垂著一滴鴿血石,正好就落在她發際邊上。
在座的女人基本都是出身名門,而能嫁入侯府的,除了身份當對外,在相貌上也得看得過去才行。因此,這些出身好相貌亦生得好的女人,面對自己平日里交往的人,多少還是會有種美人多相妒的心思。
之前葉楠夕出事后,在事情沒有徹底明朗前,即便沒有人趁機落井下石,但不知有多少人暗自在心里幸災樂禍。只是當知道葉楠夕在娘家醒過來后,有的人就猜到葉楠夕大約還是會回來,于是她們等了一個多月,原是為等著葉楠夕跪著回來,在她們面前底下那顆令人嫉妒的美麗頭顱,誠心認錯,請求原諒。然后,她們才看著情況再次接受她,以顯自己的大度。
卻沒想,事情的的發展完全出乎她們的意料,葉楠夕回來是回來的,但卻不是以她們所以為的方式回來的,亦不°是以她們所期盼的方式在這侯府里過下去的。
傳出了那么多的風言風語,三爺反而對她越加上心,竟連日常請安一事也要親自相陪。除此外·還許她隨意往外跑,更答應讓她參與百善會之事,無論夫人怎么反對,竟都無法令三爺改變主意!
她們都是侯府的媳婦,憑什么之前那三年一直就低調行事,從不顯山露水的葉楠夕,在出了這等丑事后,反大出風頭,好處占盡!
葉楠夕不說話·在此一刻看來,似有種心虛的意思。只是,此刻她面上的表情,卻又明明白白地告訴大家,完全不是這么回事。
于是,有的人憤怒了。
蕭六奶奶首先沉不住氣,張口道:“三嫂這般肆無忌憚,即便是不顧著自己的名聲,也要想想我們才是,我們是得有多大的耐性和善心·才任著三嫂這般胡來,要不是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我們還能坐在這跟你好97net言好語的說話。”
葉楠夕看了蕭六奶奶一眼,嘴角邊的嘲諷之色愈發明顯起來。
這句話,若別人說還勉強能聽得,但從這位蕭六奶奶嘴里出來,就令她想發笑了。
蕭六奶奶郭氏,其娘家祖上五代都是讀書人,亦出過一兩個文官,勉強算得上是書香門第。只是郭家最光耀的時候早就過去了·蕭六奶奶剛剛嫁進侯府,還不等站穩腳跟呢,她那位當縣令的大舅就囡受賄之事·又牽扯到了人命案,然后一下子將自己的前途給斷送了。
而審那個案件的官員曾是葉明的學生,當時蕭六奶奶為了保住她大舅的命,不牽扯到她的父親和幾位兄長,蕭六奶奶可是求到她跟前的。那個時候,葉楠夕也是才嫁進來,本著與人交好的意思,就替蕭六奶奶在葉明跟前說了幾句話。也因此·那位本打算要重判的大人手下留了情·只是郭家到底是因此事,一落千丈·于是蕭六奶奶在侯府的日子自然就過得不大順心了。
不過,也就是那件事后·蕭六奶奶倒時不時地會過來她這邊。只是每次過來,都是跟她長吁短嘆地,然后瞧著她有什么好的,就拐彎抹角地討了去,當然,過后也不會再送回來。
一個受過她的恩惠,又占過她便宜的女人,竟有臉對她說出這樣的話。怕是以為她出了這樣的事,就終于可以將她踩上一腳,來滿足那扭曲的心里了,真不知道這女人的腦子是怎么長的。
“我倒想知道六弟妹有多大的耐心,能學得這樣見縫就插針的本事。”葉楠夕慢悠悠地道,“我記得今年中秋那晚,六弟妹還跟我說,虧得這府里有我,不然你都不知道這日子要怎么熬下去。哦,還有,三年前,六弟妹娘家大舅那事,想必還沒忘吧。當時你不是還對我說,日后只要有需要你的地方,你做牛做馬都會報答我的。原來,六弟妹做牛做馬的情分是在這呢,嘖嘖,我這一時半會的,竟沒發現。”
葉楠夕這幾句話,不僅一下子挖出她之前求人的事,連帶著她對侯府的怨氣也一并道了出來,而且還是用這等連諷帶刺的語氣。之前,蕭六奶奶時常去找葉楠夕聊天,大家是都知道的事。因此葉楠夕這話一出,在座的幾位婦人全都看向蕭六奶奶,蕭六奶奶的臉唰的一下,就白了幾分。對侯府不滿,就是對花蕊夫人不滿,即便她是西園的人,但花蕊夫人一句話下來,她同樣別想好過。
此一刻,她自是不敢看花蕊夫人什么表情,也不敢看蕭幕氏和蕭丁氏,而是白著臉,有些怨恨地看著葉楠夕道:“你,你胡說什么,我何曾對你說過那樣的話,你含血噴人!”
“呵呵呵······”葉楠夕笑了起來,看著她搖了搖頭道,“若真是我在胡說,六弟妹又何須這么緊張,瞧,臉都白了呢。”
“你——”蕭六奶奶抖著唇,一時說不出話來她知道今日花蕊夫人是打算好好整一整葉楠夕,她一直就不信,出了那樣的事情后,花蕊夫人還能容得下葉楠夕這么囂張。因此自入了這花廳后,她就準備跟葉楠夕徹底劃清關系。原本她在侯府的日子就難過,她不能再因葉楠夕的關系,令花蕊夫人對她生出不滿來。可她卻沒想,沒憑沒據的,葉楠夕竟就能當著大家的面說出這些話。印象中,葉楠夕一直就少言少語·從不與人爭辯,對很多生活小事也都不怎么在意,卻沒想,她竟是這么陰險,以前的那些樣子竟都是裝出來的!
“好了,你們之間的時以后再論。”蕭慕氏瞧著事情似要往另一邊走了,即出聲截斷了蕭六奶奶欲要辯解的話,然后看向葉楠夕,“三弟妹還沒說·這是給誰寫的信呢。”
葉楠夕瞥了蕭慕氏一眼:“這話我為何要告訴大嫂,大嫂管得再寬,也管不到我讀書寫字的份上吧。”
“三奶奶真是好大的派頭!”這時候,侯在花蕊夫人旁邊的康嬤嬤忽然開口,語氣嚴厲得令在座的幾位心頭都微微一驚,“這事兒,三奶奶就別在夫人面前裝糊涂了,今兒三奶奶只要乖乖認了錯,并在大家面前保證不再犯,夫人也不會多為難你。”
康嬤嬤說著·就走到葉楠夕跟前,揚著下巴,垂著臉,居高臨下地看著葉楠夕,接著道:“三奶奶還是站起來說話吧,如今都能在外頭又跑又跳的,身子想必也沒那么嬌貴了。”
此時,座上的花蕊夫人已端坐身子,往葉楠夕這冷冷看過來。
花廳內的氣壓驟然降低,氣氛凝重得有些令人喘不過氣來·綠珠站在葉楠夕身后,已經撰緊雙拳,手心里全是汗。
今日·就是為審葉楠夕來的。
沒人敢說話,就是蕭幕氏也將手里那張紙放在幾上的托盤里,大家都沉默地看著葉楠夕,這種無聲的逼迫,不痛不癢,卻令人最是難捱。
葉楠夕看了面色不善的康嬤嬤一眼,然后垂下眼,看著自己手里的茶盞。只剛剛這廳里的丫鬟給送上來的·因是滾燙著·她只是用茶蓋輕輕撥著里面的茶葉,還不及喝一口。
“三奶奶——”康嬤嬤拉長了聲音·并往前一步,直接站在葉楠夕面前·破有種她若再不站起身,就要出手將她拉起來的意思。
葉楠夕笑了笑,就將手里的茶水往旁一移,打算放在茶幾上。
只是似因康嬤嬤忽然上前的緣故,葉楠夕的動作收不及,一個不慎,就碰到康嬤嬤的胳膊上,茶杯一斜,茶蓋一滑,滾燙的茶水即從茶杯內灑出來,整個潑到康嬤嬤手上!
康嬤嬤頓時叫了一聲,在座的幾位少奶奶也都大吃一驚,旁邊的丫鬟亦都嚇一大跳。于是吃痛上,驚呼聲,茶蓋摔到地上的破碎聲一下子在這沉悶的廳內炸開。
花蕊夫人面上神色不變,只是微蹙了一下眉頭。
葉楠夕忙放下手里的茶被,掏出手絹,一邊幫康嬤嬤拭擦著衣服上的茶水,一邊滿是歉意地道:“哎呀,這可怎么辦,嬤嬤有沒有燙著?嬤嬤剛剛怎么就突然走過來了呢,讓我吃了好一驚,快拿冷水來敷一敷!”
康嬤嬤看著自己被湯得已紅了一片的手,面上的表情幾乎是扭曲了起來。若是丫鬟做得這事,她指定是一個耳光給甩過去了,然而葉楠夕到底還是侯府的少奶奶,眼下又是在花蕊夫人和一眾主子跟前,除非花蕊夫人出言責罰,否則這個虧,她只能就這么吞下去。
她在侯府三十多年了,何處受過這樣的氣,吃過這等虧!
葉楠夕接著關心道:“嬤嬤年紀大了,得緊著敷藥才行,讓人去我那里拿藥吧,我那兒正好有一瓶治燙傷的藥膏,效果是極好的。”
康嬤嬤的臉色已是鐵青,手上的痛令她眉頭不停地抖著,而胸口那股氣一直堵著喉嚨那,令她說不出話來。
這時,花蕊夫人終于開口:“嬤嬤的事,讓丫鬟們去忙就好·夕娘,先說你的事。”
葉楠夕這才轉過臉,看了花蕊夫人一眼,輕輕嘆了口氣:“既然夫人問了,我自然是不敢不答的。”她說著就走到蕭慕氏身邊,要拿起那封信,只是才伸出手,蕭慕氏就抬手擋住她道:“三弟妹只需看著說就行了。”
怕她毀滅證據么,葉楠夕心里笑了笑,便收回手,然后道:“既然對我跟三爺的事那么關心,那我也不怕大家笑話,這上面的詩句,是我寫給三爺的。”
蕭慕氏即從托盤里拿起那張紙,然后站起身,看著葉楠夕道:“三弟妹確定自己是寫給三爺的?”
葉楠夕點頭:“當然。”
“三弟妹是沒有看到這信末處的落款。”蕭慕氏先是輕輕道了一句,然后忽然換上嚴厲的語氣·“還是你還打算說,這落款處所贈的對象,就是三爺!”
葉楠夕笑了:“那落款處的字,不是我寫的。”
蕭慕氏看了葉楠夕一會,忽然一聲冷笑,然后就轉身走到花蕊夫人身邊,將手里的信紙小心遞過去道:“既然三弟妹否認了,我也不敢斷言,只是此事關系的家風以及僂痢的顏面·只能夫人來定奪。”
花蕊夫人接過那封信,看了一眼,便道:“備筆墨,讓三奶奶當場寫幾個字。”
綠珠咬著唇,看著這一切,心急如焚。而那邊的蕭六奶奶此時已平復好心情,正又是恨恨地葉楠夕的背影。蕭丁氏則微微皺起眉頭,眼下她根本不在乎這封信是不是葉楠夕所寫,寫給誰,她只想知道今日這事會出個什么結果。同時·也有些摸不透花蕊夫人今日的用意,就算是要整葉楠夕,這個法子其實并不妥當。
片刻之后,廳內就擺上一張書案,同時也備好了筆墨紙硯之物。
然后花蕊夫人身邊的丫鬟就將葉楠夕請到書案前,替她鋪好紙張,再將沾好墨的筆遞給她。
葉楠夕接過筆,看了花蕊夫人一眼:“夫人讓我寫什么?”
花蕊夫人道:“就照著這信上寫一遍。”
葉楠夕道:“我只寫幾句詩詞,后面只加一個贈字。”
花蕊夫人看了她一會,開口:“可以。”
于是·葉楠夕落筆。
明月上高樓,君若揚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沈各異勢,會合何時諧?
寫完后,葉楠夕看了看,心里笑道,這幾句詩詞······當時她的怨念還真大啊。
旁邊的丫鬟將葉楠夕新寫的那幾句詩詞拿過去,送到花蕊夫人跟前,花蕊夫人仔細看了幾眼,然后冷下臉·看著葉楠夕道:“一樣的字跡·并沒有冤枉你,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葉楠夕擱了筆·一臉平靜地回道:“字跡雖看著像,但那落款的地方確實非我寫·還請夫人別輕信了旁人的讒言。”
“果真是死不認賬!”花蕊夫人冷笑,就往旁吩咐一句,“帶她進來。”
蕭丁氏心頭不解,這個時候了,還要讓誰進來?綠珠聽了這話后,即轉頭,就見一個婆子領著紫草從外進來。綠珠臉色一變,紫草已經跪在地上。
花蕊夫人將落款的那封信交給康嬤嬤,康嬤嬤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接了,然后走到紫草身邊道:“這封信你可見過?”
紫草抬起臉,看了一眼,點頭:“見過。”
“是誰寫的?”
“…···是三奶奶寫的。”紫草沉默一會,才低聲道了一句,話一出,廳內的幾位皆面面相覷起來,綠珠站在一旁,兩手死死握在一起。葉楠夕則是一臉淡漠地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幕。
“你看清楚了,真是三奶奶寫的?是寫給誰的?”
“……”紫草不禁抬頭,往葉楠夕那看了一眼,然后又看向花蕊夫人,有些戰戰兢兢地道:“我,我怕說了,會受到責罰!”
葉楠夕微微勾起嘴角,只是此時因她垂著臉的關系,并且這個表情太細微了,所以根本沒有人注意。
花蕊夫人看著紫草開口道:“你不用擔心,只管照實了說,我保證絕不會有人責罰你。”
“是。”紫草應聲,又磕了個頭,然后才抬起臉道,“這信上的那幾句詩詞,確實是三奶奶寫的,當時三奶奶是寫給三爺的。”
“你說謊!”康婆子忽然一聲厲喝,“下面的落款處跟三爺有什么關系,你在夫人面前還敢耍心眼!”
紫草磕頭道:“確實是三奶奶寫給三爺的,下面,下面的落款是我后來給加上去的,不關三奶奶的事!”
這話一出,滿廳嘩然。
就連不關心這事的蕭丁氏也不禁張圓了嘴,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丫鬟要陷害主子,卻在對質的時候,忽然悔過!?
花蕊夫人目中亦閃過一絲詫異,康婆子也有些愣住。
只是馬上,康婆子就冷笑著道:“你寫的?”
紫草抬起臉:“是我寫的。”
康婆子面上的笑容愈加不懷好意了:“你會寫字?”
紫草點頭:“會,三奶奶自小就叫我寫字,所以我的字跡跟三奶奶的字跡很像,足以以假亂真。”
康婆子陰著臉,看了紫草剛剛痊愈的右手一眼,就道:“聽說你的手受了傷,如今連拿筷子都有些不穩,握筆的話,就更是不行了吧。這是打算來的死無對證,光憑一張嘴來說了。”
紫草站起身,走到桌案前,伸出左右,拿起剛剛葉楠夕放下的那支筆。
沾墨,落字。
贈子邇,不求時遠,只爭朝夕。
廳內,除去花蕊夫人外,所有人都從座上站起身,若非有花蕊夫人坐在那,怕是所有人都已經蜂擁過去看了。
居然,左手也能寫字。
自看到紫草提起筆后,康嬤嬤的臉色就徹底變了,她想過紫草或許會臨時倒戈,卻怎么也想不到,這丫鬟左手也能寫字。
紫草放下筆后,葉楠夕便拿起那張紙,看著花蕊夫人道:“如今,人證物證俱全,夫人應該相信我的話了吧。”
花蕊夫人定定看了葉楠夕一眼,忽然笑了起來,然而,此時此刻,她這樣的笑,卻令廳內所有人心里具是一寒。
最快更新,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