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獄大門口正有獄卒把守,謝貴嬪同庾元規趕到此處,下馬車時便攏了攏披在身上的斗篷,又拉低了帽檐,且微微低下頭來,生怕叫人瞧見自己的臉,何女史跟在后面,見勢也這般遮住臉。
把守的兩個獄卒遠遠望見庾元規來此,忙上前行禮,庾元規手里提了一壺酒,二斤肉,擺了擺,言道:“本官是來此找侄兒敘舊的。”
兩個獄卒互相看了一眼,皆是一頭霧水,庾元規又道:“孫早不在里頭?”
一聽廷尉監的名字,那兩個獄卒方知庾元規說的親戚是哪個,他們忙道:“在的在的,孫左監在里頭的,太傅稍等,小人這就去通傳。”
廷尉監分左監與右監,庾元規的遠房表侄孫早,便是左監。
“嗯,”庾元規應了一聲,待這獄卒進到里頭去,他便回頭看向謝貴嬪,謝貴嬪于是也抬起頭來,與他互看一眼,而后又低下頭去。
兩位廷尉監押回程率,片刻不敢走遠,便一直站在程率那間牢房的外頭,時時刻刻都盯著他,獄卒來此,笑著喚道:“孫左監,您家叔父來看您了。”
“叔父?”孫早一臉茫然,先考乃是獨子,上下僅有姊妹,并無兄弟,他又何來叔父?
那獄卒也愣了,詫異道:“庾太傅……不是您的叔父?”
庾太傅?原來這位自稱是他叔父的,竟是當朝太傅,孫早內心苦笑,多年沒有來往,他早忘了這門親戚了,想當初先妣帶著他前來建康投奔這位遠房表親,孤兒寡母可是受盡了人家的白眼。
那穎川庾氏,自恃高門士族,不屑同寒門庶族出身的遠親來往,甚至旁人問起他是何人時,他這位遠房表叔用手指著他,對外對內都說他只是府上一個打雜的下人。
如今庾家倒舍得拉下臉來認他了,呵!
“是個遠房的表叔,平日里少有來往,你適才提起,我都沒想起來是誰,”孫早說著,便往外走去,到外頭一看,果真就見那位遠房表叔站在那兒,后面還帶了兩個捂得嚴嚴實實的女人。
“阿早!叔父帶了些酒肉,過來看看你,”庾元規走過來,抬手拍了拍孫早結實的上臂,言語間滿臉是笑,格外親切。
孫早并未躲他,卻與他生分得很,又故意喚他:“表叔找我有事?”
庾元規聽這一聲“表叔”,心里頭頗是不爽,卻也只能當孫早這是無心之言,他將酒肉遞到孫早跟前,笑道:“倒也沒什么事,就是過來看看你。”
孫早并未接過酒肉,兩眼稍抬,又看了看跟在庾元規身后的兩個女人,他索性直言:“是來探監的吧?”
他早聽說了,庾元規扶持臨川王,如今程率下獄,庾元規忽然來此同他攀親,除了想借他的關系前去探監,他也想不出別的緣故了。
庾元規被孫早看破心思,一時間尷尬得很,既已如此,他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接笑道:“叫你看出來了。”
孫早自始自終都板著臉,似乎不茍言笑,他微微抬起頭,平視著前方,說道:“里頭那位是要犯,鄭廷尉吩咐過,任何人都不得進去探視,表叔還是請回吧。”
“哎,”庾元規拖長了尾音,仍在同孫早套近乎,他道:“左不過就是一柱香的功夫,阿早,好歹我也是你叔父,通融一下也未嘗不可啊。”
“叔父?”孫早冷笑了一聲,諷刺道:“孫某出身庶族,可不敢隨隨便便攀親戚。”
孫早已將話挑明了,庾元規便也不再回避當年的事,他訕笑:“當年的事,叔父做的是不對,可我始終是你表叔,當年你母親病故,身后事,表叔我,也出了一份力不是?”
庾元規這話說的倒是沒錯,先妣在庾家過世,身后事,庾元規的確幫著操辦了。
孫早心里頭還記恨著舊怨,可他也的確受過庾元規的恩惠,這話不假,他終于還是領了路,卻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冷冰冰的說道:“隨我來吧。”
庾元規心中竊喜,便又回頭與謝貴嬪對視了一眼,這才帶著謝貴嬪主仆跟隨孫早走進去。
待走到里頭,孫早才從庾元規手里接過酒肉,轉交到了右監手上,說道:“你去歇會兒,這兒有我守著。”
右監見孫早領了外人進來,便小心提防著,多嘴問道:“你這是何意?”
孫早笑道:“我同我叔父敘敘舊。”
“哦,”右監心知庾元規是來探監的,可他也不好戳穿,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慢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孫早而后又打開了牢門,自己則退到墻角,眼睛時不時朝牢里瞥一眼。
程率還沒睡,望見庾元規來此,也并沒有多大的反應,只是別過臉去不看他。
謝貴嬪帶著何女史走進牢房中,程率坐在地上,方知來人竟是謝貴嬪,他驚呼:“娘娘?”
“噓,”謝貴嬪示意他噤聲,他當即就跪下了,低聲道:“卑職無能。”
嗯,是挺無能的!
謝貴嬪嘴上雖什么也沒說,可心里頭的確是這么想的,她趁孫早不備,暗將藏于袖袋中的短劍塞給程率。
程率見劍大驚,他怔怔的望著謝貴嬪,目中盡是不可置信,貴嬪娘娘,果真還是要將他滅口?
謝貴嬪彎下腰,櫻桃小口貼在程率耳邊,朱唇輕啟,低語道:“這把短劍,是讓你斬龍用的。”
斬龍?程率大驚,望著謝貴嬪,說道:“娘娘這是要卑職死啊!”
他雖是要犯,可所犯的幾項罪責,都罪不至死,頂多就是流放嶺南。
可弒君不一樣,成也好,敗也罷,都是誅九族的大罪,謝貴嬪要他弒君,那便是要他死。
謝貴嬪見他不情愿,便威脅道:“程率,你的父母可都在本宮手上,只要你乖乖做了,本宮自不會與他們為難,可你若不做,哼,”她沒再繼續說下去,可言外之意,也已很明了很清楚了。
程率是個孝子,謝貴嬪拿他的父母來威脅他,他如今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了。
見程率無所表示,謝貴嬪又蹲下身子,道:“你放心,明日,本宮會派人從旁協助你,確保萬無一失,此事倘若成了,你便是戴罪立功,到時候,誰還會同你計較那些雞毛蒜皮的小罪?”
“倘若敗了呢?”
謝貴嬪頓時面露狠厲之色,言道:“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程率猶豫再三,終于還是答應了。
翌日蕭道成退了朝,特地留住蕭映,吩咐他一道跟去式乾殿,而后便命鄭回親自帶廷尉監將程率押來,他要親自審問。
程率并未換囚服,還穿著自己的衣服,他將短劍藏在袖中,進宮這一路上都神色慌張,唯恐短劍被人發現,也生怕弒君失敗。
到了式乾殿,程率首先就打量著殿內眾人,卻見殿下除了內監宮女,并無謝貴嬪所說的從旁協助之人,他不免起了疑心,再往里頭走,就見蕭映站在那兒。
主仆二人起先對視了一眼,而后程率便怯怯的低下頭去。
兩位廷尉監將程率押送上殿,這便退至一邊。
程率木木的站在殿中,他又抬起頭窺視蕭映,蕭映也正看著他,見機會來了,便暗暗給他使眼色,示意他該動手了。
可程率正懷疑蕭映和謝貴嬪是不是別有用心,加之又沒膽子弒君,便沒有動手,蕭映一急,忙給他使眼色。
彼時鄭回斥道:“大膽程率,見陛下還不下跪!”
程率一時走神,尚未反應過來,鄭回于是抬手去摁他的后頸,想要摁著他跪下。
可程率正一門心思斟酌弒君之事,哪里經得起鄭回這一番強摁,他一時沒站穩,整個人便踉踉蹌蹌的往前走了兩步,藏在袖中的短劍于是也跟著掉落在地上。
眾人望見地上的短劍,自是大驚,曲平原本站在蕭道成身后,這下便沖到他前面來,指著程率大喝:“護駕!護駕!”
程率見已無退路,慌忙拾起短劍,這便向蕭道成沖去,豈料蕭映竟擋在前面,他腳下生風,一時沒停住,手中短劍便筆挺挺的刺入蕭映腹部。
“你!”程率這時才恍然大悟,什么派人劫獄救他,什么指使他弒君,這都是幌子,怪不得殺人如麻的臨川王殿下沒有立即派人殺他滅口,原本這對母子根本就是想利用他洗清嫌疑!
站在一邊的兩位廷尉監一齊沖上來,揮刀各在他身后砍了兩下。
程率松了握劍的手,重重的跪在地上,緊接著又直直的趴下了,他已斷了氣,可兩只眼睛還死死的盯著蕭映,可謂是死不瞑目。
蕭映也已倒地,躺在地上,雖受了傷,腦子卻還算清醒。
曲平大呼:“傳太醫令!快傳太醫令!”
蕭道成此刻已將蕭映的所有不好都拋在腦后,只記得他為護駕以自己的身體擋刀,他跌跌撞撞的沖下來,口中喚:“光兒!光兒啊!”
他癱坐在地上,亦將蕭映扶著半坐起,又喚:“光兒,你別睡!你別睡啊!太醫令!快傳太醫令!”
蕭映頭枕在蕭道成腿上,費力的說道:“父皇……程率之事,是兒臣……是兒臣對他管教不嚴,是兒臣失職,兒臣有罪……兒臣有罪啊!”他只道自己失職,卻不道他縱容屬下,適才這一言,看似包攬罪責,實則卻是在撇清他與程率一案的關系。
鄭回站在一旁,已然嚇傻了,適才這一切,發生的都太快,他至今才反應過來,也兩腿一軟,就癱在地上,朝著蕭道成重重的磕頭,道:“老臣未察覺程率身上藏有兇器,致使臨川王殿下受傷,是老臣失察,請陛下降罪!”
兩個廷尉監也緊跟著跪地,孫早清楚的記得,昨晚他們將程率押回廷尉獄時,他身上是沒有兇器的,怎么如今……難道是……
孫早恐惹上麻煩,絕口不提昨晚庾元規曾帶人前來探監之事。
“滾!滾!”蕭道成氣得臉色鐵青,也不提處置鄭回,就似這般破口大罵,鄭回嚇得渾身發顫,聞言忙不迭退下,兩位廷尉監于是也跟著回了廷尉署。
蕭映躺在蕭道成懷里,忽然身子一沉,就昏死過去,蕭道成惶恐不已,又催促道:“太醫令呢!太醫令怎么還沒來!”
“來了來了!”
忽聞內侍倉促回答,蕭道成循聲看向門外,就見太醫令陶弘景提著藥箱三步并作兩步著急忙慌的跑過來。
陶弘景查看了蕭映的傷勢,就道:“還是請殿下先到床上躺著吧。”
蕭道成聞言這便親自扶著蕭映去往西殿的床榻上躺好,陶弘景而后小心翼翼的拔了他身上的短劍,為他清洗了傷口,止血,而后上藥,包扎。
一干人在旁看著,蕭道成問:“傷勢如何?”
陶弘景回道:“傷口不深,所幸沒有傷及五臟六腑和筋脈,只需好生休養,待傷口愈合,便無大礙了。”
蕭道成放心的點了點頭,陶弘景又道:“微臣隨后便回太醫署寫個藥方子,命人煎好藥送來,殿下的傷口如今已包扎好了,不宜大動,以免再碰著傷,所以,微臣建議,殿下先就式乾殿養傷。”
“好好好,朕知道了,”蕭道成連連應和,又道:“你速去命人煎藥送來,玩不能耽誤了傷情。”
“是,微臣告退。”
陶弘景才走,謝貴嬪便趕來了,今日之事皆是她一手設計,亦是她囑咐蕭映為蕭道成擋劍,如今她卻佯裝是聞訊趕來,一副受了驚嚇,悲傷欲絕的樣子。
她未經殿門口的內監通傳,就自顧自闖進式乾殿,闖進西殿,略帶哭腔的喚:“光兒!光兒!”
蕭道成體諒她這個做母親的,自也不會怪她私闖式乾殿。
謝貴嬪見蕭道成與曲平都圍在床榻前,便也匆忙沖過來,一見蕭映渾身是血,臉色慘白,便哭成了淚人兒,她當即撲過來,癱坐在地上,抓起蕭映的手,哭哭啼啼的說道:“光兒,你怎么了,你可不能嚇唬娘啊,娘就只有你這么一個兒子,你若是有個什么三長兩短,可叫娘怎么活啊……”
蕭道成瞧了她一眼,只嘆了一聲,便帶著曲平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