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讓午時從御史臺散了職,正想回侯府吃中飯去,卻不料才出了御史臺沒多遠,忽聞身后傳來一聲頗是輕蔑的呼喚:“桓使君。”
這陰陽怪氣又令人反感的語氣和聲音,一聽便知是誰了。
桓讓僵硬的轉過身來,果然就看見劉放站在不遠處的墻角下,正沖他露出戲謔的笑容。
劉放將桓讓叫住,如今桓讓回頭,他卻又站在那兒遲遲不過來,反倒是以頗是高傲的姿態望著桓讓,似乎在等著桓讓過去找他。
以往在侯府,桓讓處處都委屈自己,可今時不同往日了,他自然萬萬不愿再放低身段,去討好一個小小的王府主簿。
可劉放卻又毫無表示,依然站在那兒不動,二人一番僵持,最終還是以劉放勝出,不為別的,就因為桓讓擔心被人看見他與武陵王府的人有來往。
桓讓左右謹慎的掃了一眼,又仔細看了看身后,見附近無人,才敢動身走向劉放,卻也是神色慌張的走過去,躲在暗處,壓低聲音輕斥道:“劉主簿怎么找到這兒來了,也不怕叫人看見!”
劉放一向對桓讓頗有成見,又因適才桓讓同他擺官架子遲遲不肯過來,他心中更是不滿,如今桓讓這般訓示,他便又怪聲怪氣的嘲諷道:“喲,桓御史還沒當幾天官,這官架子倒是擺起來了。”
桓讓聽到這話,立時又皺起了眉頭,分明一臉的不悅之色,他雖想給劉放使上一個下馬威,可偏偏又忌憚劉放是蕭曄跟前的紅人,便也不敢在他跟前造次,只得委曲求全,笑瞇瞇的解釋道:“劉主簿,你必是誤會了,我如今還需潛伏在謝昱身邊打探太子那邊的動靜,可是萬萬不能叫人知道我與武陵王殿下私底下有來往的,露了餡兒,山陰縣主可要同我撕破臉了。”
“哦?是嗎,”劉放一臉的不屑,想必是為了沈攸之的事,如今對桓讓,便起了疑心了,他反問道:“那這么說,倒是我劉某不當心了?”
桓讓心里頭可是一千個一萬個想將劉放當地上的螞蟻一樣捏死,可如今也只能沖他賠個笑臉,于是微微弓著身子,訕笑道:“不敢,不敢。”
劉放冷冷的拋過去一個白眼,側目瞥著他,好像正眼瞧他便要掉了身價似的,他只冷哼了一聲,就輕飄飄的說道:“殿下在茶舍,請桓使君過去吃茶,桓使君,請吧。”
“誒,”桓讓的頭微微低著,輕輕的點了一下。
說來也真是又可笑又諷刺,他一個檢校御史,竟要同一個不入流的王府主簿這般卑躬屈膝!
劉放滿帶鄙夷的瞧了他一眼,鼻腔中又發出一聲悶哼,他于是拂袖,這便轉身,朝孔家茶舍方向去了。
桓讓仍然站在墻根下,勢要與劉放拉開丈把遠的距離,便遲遲不敢動身,直到望見劉放走得稍微遠了些,方才東張西望的跟著。
待跟到茶舍,劉放先一步進了去,站在樓梯口等著,桓讓站在門口,又不忘小心翼翼的防著四周,而后才三步并作兩步的走了進去,又匆匆忙忙的跟著劉放上樓,直至走進蕭曄的雅間,方才松下一口氣。
雅間內,蕭曄憑幾而坐,微微側著身子,跪坐在四方茶幾前,而蕭曄對面,坐著的是沈攸之與沈文和父子。
早前蕭曄還為蕭易夫的事,同沈文和鬧得不愉快,可如今到底還是又拉下臉來往了,沈文和到底還是沈攸之的獨子,要想叫沈攸之做事,又豈能與他的兒子撕破臉。
說來說去,也不過就是互相利用罷了。
桓讓闊步走進雅間,沈攸之本就板著一張臉,如今見他進來了,更是憋了一肚子火,他側首看了桓讓一眼,而后即刻又別過臉去不再看他,這一番動作間,伴隨著一陣怒意。
沈文和坐在沈攸之里側,不怒不喜,也不愁不憂,只是捧著茶盅,小酌了一口。
桓讓走到蕭曄跟前,忙低頭行禮,輕輕的喚道一聲:“殿下。”
蕭曄冷著臉,漫不經心的瞥了他一眼,隨后就問:“桓讓,你眼里還有本王?”
桓讓愣了一下,他抬起頭望著蕭曄,諂媚笑道:“殿下這是什么話,下官承蒙殿下提攜,方得以進入御史臺,如今下官可是日日夜夜都想著殿下的伯樂之恩呢。”
“是么?”蕭曄一聲哂笑,言道:“本王既是你的伯樂,那這些日子,怎么也不見你來給本王請安呢?還得本王派人去找你,你才曉得過來。”
桓讓一來就看出了蕭曄今日待他有些反常,他還以為蕭曄這是怎么了,如今懸著的一顆心倒是放下來了,原來是氣他這些日子沒來匯報謝昱和太子的動靜。
他訕訕一笑,言道:“殿下恕罪,下官這些日子沒去王府求見殿下,一是因為忙于公務,二……也確是謝昱和太子那邊太消停,沒什么動靜。”
“謝昱?”蕭曄甚是鄙薄,斥道:“你還有膽子同本王說她是謝昱?”
桓讓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蕭曄居然是為沈攸之前幾日設計謝昱失利之事而遷怒于他,可此事與他又有何干,他不過是個提供線索的,如何設計謝昱,還不是他們幾個想的法子?如今失利,反倒還怪罪起他來了!
“殿下……她……她就是謝昱啊,那晚她同下官的大哥說起此事,下官可是親耳聽到的。”桓讓說得吞吞吐吐,忐忐忑忑,蕭曄眼中充滿了輕視,只道:“你以為本王還會再相信你么?”
桓讓抬眼看著蕭曄,直言:“殿下……是為前幾日沈將軍掘墳之事怪罪下官吧……”
還不等蕭曄接話,沈攸之便搶先開了口,猛地一下拍案,震得茶幾上的幾樣茶具都顫了顫,他伸手指著桓讓,罵道:“桓讓小兒,你可將老夫害慘了!”
在此之前,他在朝中也算得上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權臣,如今可倒好,被停了職不說,還白白挨了板子,當日去廷尉署領杖刑,可謂是丟盡了老臉!好在鄭回那小老兒同他客氣,偷偷摸摸減了他三十杖,還囑咐獄卒下手輕些,要不然,他這老胳膊老腿兒的,沒個八九天能下得了床?
“這……”桓讓艱難的擠出個笑臉,說道:“沈將軍,這件事情,都怨那謝昱太陰險狡猾,可怨不得下官吶!”
“怎么怨不得你?當初可是你通風報信,說謝徵就是謝昱的,老夫費盡心思設計那么一出戲,就是為了讓她現出原形,興師動眾的帶了一班人馬過去挖了謝昱的墳冢,原以為可以大出風頭,誰知道竟輸得連官職都丟了!”沈攸之越說越氣,說完之后,又鉚足了勁兒拍了一下茶幾,這力度之大,竟在茶幾上留下了頗深的掌印。
前幾日沈攸之帶兵闖入謝氏墓園掘墳陷害山陰縣主一事,如今可是鬧得滿城風雨了,坊間百姓尚且有所耳聞,更何況是御史臺的人呢,這樁案子,可就在御史臺偵辦著呢!
面對沈攸之問責,桓讓依然是那句話:“那謝昱詭計多端,定是在四年前就往棺槨中藏了尸骨,以防日后生事。”
蕭曄冷笑:“她謝昱莫非是神仙,竟有這等未卜先知的本事,四年前便已料到會有人掘墳驗尸?上面的那口棺材尚未腐爛,分明是近幾日才放進去的,這你又如何解釋?桓讓啊,這恐怕,是本王身邊出了內鬼吧。”
他說話這腔調,怪里怪氣的,桓讓自然也聽出了他言外之意,他心中發怵,忙不迭跪下來,說道:“殿下,您該不是懷疑下官吧……”
蕭曄側目斜視著桓讓,云淡風輕的說道:“其實你根本就不是來幫著本王對付她的,而是來幫著她對付本王的,你是她派來的線人,上回的事,就是你同她合起伙來算計本王的!她根本就不是什么謝昱,她就是謝徵,你們利用本王對她的懷疑,演了一出苦肉計,讓沈將軍成為眾矢之的,害得本王失勢,是不是這么一回事?”
“不!不是!”桓讓僵硬的搖著頭,“殿下!那晚她同大哥提起,下官可是親耳聽到的,她真的是謝昱!她真的是謝昱啊!”
蕭曄仍跪坐在茶幾前,卻是挪動了身子,往桓讓跟前湊近了些,他帶著戲謔與嘲弄的口氣,說道:“事到如今,本王憑什么再相信你。”
桓讓跪在地上,惶恐思忖,終于說道:“殿下放心,下官……下官定會盡快找到證據,來證明她就是謝昱的,請殿下再相信下官一回!”他說罷,腦袋重重的磕在地板上。
蕭曄打量著他,道:“好啊,既然你都這么說了,那本王就再給你一次機會,不過,你若再敢同本王耍什么花樣,本王有的是法子處置你!”
桓讓猶如驚弓之鳥,聽蕭曄語氣說得重了些,身子便不由得抖了一下,他狼狽的應道:“是!多謝殿下!多謝殿下!”
“滾吧,”蕭曄說得淡然,桓讓這便連滾帶爬的走了,他此刻竟也顧不得被什么耳目什么熟人看見,出了雅間,便一股腦的低著頭下樓,殊不知他才走到樓梯口,正準備往下走的時候,最頂頭的雅間門亦打開了,孔琇之從里頭走出來,正正好就望見他落荒而逃的樣子。
孔琇之自然狐疑,這個時辰來茶舍的,多是些散客,可沒個人上雅間的,怎么桓讓竟在此,他忙問小廝:“雅間有客?”
小廝指了指隔壁的雅間,低聲道:“武陵王在里頭。”
武陵王?孔琇之愣住,此時桓讓已消失在視野里,他側首望著樓梯口,心中狐疑,莫非桓讓和武陵王……
他未敢多想,囑咐了小廝幾句,就急忙走了。
雅間內,沈攸之問蕭曄:“殿下就這么放他走了,不怕他回去找謝徵?”
“哼,”蕭曄不屑,“一個小小的檢校御史,至多就是謝徵身邊的一條哈巴狗,他能掀起什么風浪來。”
話音落下,劉放又為幾人一一斟茶,說道:“聽說這謝徵還有個兄長,喚作謝縷,原以為此人已經不在人世了,可咱們的人,又去會稽和博陵多番打聽,才知道原來謝縷還沒死,如今投奔了娘舅家,也就是博陵崔氏,今早卑職送了信去,叫他們請謝縷到建康來認親。等這謝縷一來,謝徵的身份,自然就揭曉了。”
沈文和一手捧著茶盅,送到嘴邊,才吹了吹,正要喝下,聽到這話,本能的豎起了耳朵,他暗暗抬眸,意味深長的看了劉放一眼,而后又垂下眼眸,這才將茶喝下。
孔琇之急急忙忙尋到侯府來,彼時桓陵正與謝徵坐在前院的偏廳,等著桓讓回來一同用膳,門房稟報:“縣侯,尚書省孔仆射來了。”
“快請,”桓陵聞知孔琇之過來,忙起身相迎,走向府門口,孔琇之進了府來,一見桓陵便道:“我有事同你說。”
“何時這般緊張?”桓陵還被蒙在鼓里,望著孔琇之,一臉茫然。
孔琇之心里頭頗為避諱,他一手搭在桓陵的手腕上,挨著他,小聲說道:“我適才在茶舍,看見你家二郎,從武陵王度雅間里頭出來,走的時候慌慌張張的,也不知在里頭談什么了,這件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總歸要知會你一聲的。”
桓陵亦是詫異,再三確認道:“果真是我家仲璇?你該不是看錯了?他怎會同武陵王有瓜葛?”
孔琇之道:“我定沒有瞧錯的,他如今想必還沒回來,等他回來,你可得問問清楚!”
“好,”桓陵不安的點了點頭,應道:“回頭我仔細問問。”
孔琇之亦頷首,道:“我手頭還有些事情,先告辭了。”
“慢走,”桓陵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未多時,桓讓便回來了,他亦是一副心神不寧的,兄弟兩個,正好就在院子里碰上面。
桓陵眼見謝徵還坐在偏廳看著,恐讓她知道桓讓與蕭曄有來往,到時她必定要翻臉,于是暫且對此事避而不談只是試探般的問了問桓讓:“你去哪兒了,怎么現在才回來,飯菜都涼了。”
“哦,我……我御史臺那邊正處理驃騎將軍的案子,忙得走不開。”
桓讓答得支支吾吾,桓陵大概也有幾分懷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