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陵傷勢大好,如今拆了紗布,可見傷口已呈愈合之勢,謝徵小心翼翼的扶著他,在院子里走動走動,玉枝則走在桓陵身后,似乎隨時待命,唯恐他體力不支跌倒了。
“前兩天我出宮的時候,碰到仲璇了,聽說他如今借宿在武陵王的別院,”謝徵說話間,不時偷看桓陵臉色,似乎有意提及桓讓,桓陵聽說桓讓,臉上原有的笑意轉瞬之間煙消云散,他深吸了一口氣,只淡淡說道:“不提他。”
話音未落,忽見門房急匆匆趕過來,向謝徵稟報:“謝娘子啊,宮里頭又來人了!”
聽到這話,謝徵心里頭當真是有些不大耐煩的,嘴上嘟囔了句:“怎么又來了……”
她說罷,就給桓陵院里的兩個小丫鬟使了個眼色,說道:“你們兩個過來,小心扶著縣侯。”
兩個丫鬟走過來,膽戰心驚的將桓陵一左一右的攙扶著,謝徵臨走前特地同桓陵說了:“我去去就來。”
可一見謝徵帶著玉枝走遠,桓陵卻掙脫開左右兩個丫鬟的攙扶,卻不想,他一使力,就牽動了腹部的傷口,這下便又輕輕捂著傷口,皺著眉頭。
兩個丫鬟大驚,忙又將他扶住,慌慌張張的喚:“縣侯……”
桓陵只道:“回屋吧,德音一走,我這傷口又不好了。”
謝徵匆忙趕到前院去,果真就見式乾殿的小太監站在那兒正等著她。
那小太監模樣生得俊俏,她頭回見了便頗是歡喜,以往也曾同蕭道成調侃過他,自那以后,蕭道成回回傳召她,亦或是打賞她,都是差這小太監來的。
這一回生,二回熟,謝徵與這小太監,早見了十七八回了,如今都熟得可以稱兄道弟了。
小太監手里頭端著個托盤,托盤上放著兩個明黃色錦緞制成的小盒子,今日來此,像是奉蕭道成之命前來送賞賜的。
“春春!”謝徵快步走近,還離得遠遠的就像喚小弟一般稱呼那小太監。
那喚作暮春的小太監一見著謝徵過來,忙就低頭行禮:“給山陰縣主請安。”
“客氣什么,”謝徵走到暮春跟前,順手就拿起一個錦盒打開看了看,就見里頭放著一塊蜜黃色的石頭,亦是鴿子蛋大小,這石頭乍看沒什么特別的,可太陽底下一照,上頭卻是發著微光,其上更有一道如同貓眼的光線,煞是好看。
謝徵將這好看的石頭拿在手中把玩,竟忘了打開另一個錦盒瞧,問道:“這石頭倒是新鮮,可知是何物?”
暮春笑道:“這石頭圓如龍眼,色若蜜蠟,號‘貓兒眼’,是獅子國上個月送來的朝貢,有一對兒呢,前兩天縣主給陛下送了塊金剛石,陛下老琢磨著要回禮,就想起來這貓眼石,叫奴婢給縣主送來。”
聽聞這貓眼石有一對兒,謝徵于是又將托盤上的另一個錦盒也打開,果然就見里頭放著一塊一模一樣的貓兒眼,于是將兩塊石頭一左一右的拿在手里頭,微微舉高,又仰著頭,對著金色的陽光照了照,贊道:“果真好看!”
她捏著兩塊貓眼石欣賞了許久,方才想起來正事,于是緊忙將兩手放下,問道暮春:“春春,陛下可有傳召我?”
“沒有,”暮春想了想,回道:“奴婢從式乾殿出來的時候,陛下正派人傳召司農卿。”
“司農卿?”謝徵心下斟酌了一番,是了,昨日一早,沈攸之已率軍啟程,趕往九真郡支援,他行軍匆忙,全軍并未攜帶多少糧草,而今蕭道成,是該吩咐太倉署準備糧草后援了。
可她思來想去,總覺得有哪里不對頭,按理說,蕭道成一屬意沈攸之帶兵前往九真郡的時候,他便該吩咐太倉署準備糧草了,也就是前天,又何至于拖到今日,行軍打仗最要不得的就是拖延了……
暮春見謝徵似乎走神了,于是試探般的喚了她兩聲:“縣主,縣主?”
“嗯?”謝徵顯然是被他這兩聲喚才拉回思緒,而后就聽暮春訕笑道:“縣主,奴婢奉陛下之命,前來派送賞賜,如今賞賜已送到,奴婢也該回去復命了。”
“去吧,”謝徵沖暮春擺了擺手,待暮春走后,玉枝便問:“娘子怎么了?”她已察覺謝徵有心事。
謝徵微微垂眸,打量著手中的兩顆貓眼石,意味深長的說道:“陛下派人送來賞賜,我怎么著也該進宮去謝恩才是。”
她才不是想進宮謝恩,想去打探陸惠林集糧草之事才是真的。
玉枝會意,當即應道:“奴明白,奴這就去準備牛車。”
彼時的皇城內,蕭道成正坐在式乾殿,而司農卿陸惠林微微低著頭站在底下,臉上是肉眼可見的慫。
蕭道成坐在上頭,一絲不茍的問:“惠林,朕命你準備后援沈攸之的糧草,你準備得如何了?”
“呃……這……”陸惠林竟是支支吾吾的答不上來,蕭道成對待他可沒那么多的耐心,這便不耐煩的輕斥:“朕問你糧草,你這支支吾吾的是什么意思!”
陸惠林竟“噗通”一聲跪下了,吞吞吐吐的稟報道:“回……回陛下,太倉空虛,糧草……糧草恐怕不足以后援……”
蕭道成大驚,不由自主的拍案而起,再三確認:“你說什么!”
陸惠林被他拍桌子這一下,嚇得渾身發虛,冷汗直冒,解釋道:“昨日微臣收到陛下旨意,即刻就前往太倉署,命三位監事分別清點三倉,而后將清點結果稟報微臣,可誰料三倉的糧食,加起來都不足以后援驃騎將軍……”
“你沒再核點一遍?”這樣的結果,蕭道成顯然是不太相信,也不敢相信的。
陸惠林佯裝一副委屈的樣子,頗是難堪的說道:“昨晚上三位監事向微臣稟報結果,微臣本也不信,便帶著他們趕往太倉署,連夜又清點了兩遍,確實……確實……”
“混賬東西!”蕭道成抬手指著陸惠林,破口大罵:“你身為太倉署司農卿,那糧倉里頭究竟有多少余糧,不求你記得清清楚楚,可你這心里頭也總該有個數,如今急用時才曉得清點,那你這司農卿平日里是干什么吃的!”
“陛下恕罪,此事是微臣疏忽,微臣……微臣該死……微臣該死……”陸惠林說著,又不忘連連叩首,以示端正的認錯態度,豈料蕭道成竟冷不防回道一句:“你的確該死!”
這話,陸惠林聽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蕭道成既出此言,豈不是想要他死?陸惠林誠惶誠恐,趴伏在地上,連忙抬起頭來偷偷看著蕭道成。
蕭道成終歸只是說說而已,如何是真的要處死他,說來也著實可笑,堂下跪著的這位人父陸惠林,還曾是蕭道成的乘龍快婿,若論輩分,這門親,著實有違倫常,可論年歲,陸惠林也的的確確比蕭道成年輕了二十多歲。
他倍感無奈的坐下來,只道:“朕給你三天時間,務必湊齊糧草,否則,你就識相點,自己來向朕請命辭官。”
蕭道成念著陸惠林曾與蕭易夫有過一段短暫謝露水情緣,也深知蕭易夫對不起陸惠林,如今已算得上是給足他臉面,否則,就不是叫他自己請命辭官,而是降旨罷官了。
陸惠林自知他在三日之內,必定湊不齊糧草,心里頭雖深感無助,可總歸逃過了蕭道成的發落,于是趕緊磕頭謝恩,這便退下了。
而此時謝徵正巧也趕到式乾殿來了,她走到式乾殿外頭,恰與陸惠林迎面碰上,見陸惠林滿頭虛汗,灰頭土腦的落荒而逃,謝徵心中譏笑之余,也頗是狐疑。
暮春在謝徵前面好一會兒趕回式乾殿,如今正站在殿門口把守,望見謝徵走過來,他壓低聲音,詫異的問:“縣主怎么來了?”
“我自是來謝恩的,”謝徵走到他跟前去,左右掃了一眼,而后就指了指陸惠林走遠的背影,也低聲問:“這是怎么了?”
暮春又謹慎的掃視了四周,而后才附耳告訴謝徵原委,謝徵心下一番思忖,這便露出一絲從容又略顯得意的笑容,她只對暮春說道:“里頭去通傳一聲,就說我來謝恩了。”
“是,”暮春進了殿中,眨眼功夫便出了來,給謝徵打了個手勢,謝徵會意,便抬腳跨過正殿頗高的門檻,毫不拘束的走了進去。
“微臣給陛下請安,陛下萬歲,”謝徵正福身行禮,蕭道成忙就伸出手來,手掌朝上抬了抬,笑道:“快起來快起來。”
果然蕭道成一見著謝徵,臉上密布的愁容瞬間就化為烏有了,不過,他如今的笑,卻是硬生生擠出來的,糧草的事,的確不是小事。
待謝徵直起身來,蕭道成就笑問:“聽暮春說,你是來謝恩的?”
“得了陛下的賞賜,微臣自然要來謝恩的,”謝徵臉上盡是極自然的笑意,與蕭道成臉上僵硬的笑容對比鮮明。
“那可不是賞賜,是朕給你的回禮,禮尚往來呀,”蕭道成說罷,笑著笑著就略顯愁容了,謝徵看在眼中,總算找著機會插手糧草一事了,她佯裝光切,試探的問:“陛下……似乎有什么煩心事?”
“這都叫你看出來了,”蕭道成打量著謝徵,心情有些復雜,這謝徵啊,果然極善察言觀色。
謝徵眼中帶著溫和的笑意,就這么無所顧忌的走上去,站在蕭道成身后,為他捶起背來,調侃似的笑道:“陛下不是說過,德音是您肚子里的蛔蟲么?”
“唉!”蕭道成甚是發愁,長嘆一聲,就說道:“沈攸之率軍前往九真郡,急需糧草后援,可如今太倉署卻說糧倉里余糧不足……小謝啊,你一向精明,想想可有法子,能在三天之內湊齊糧草。”
謝徵適才在殿外,聽過暮春解釋以后,就已想出了法子,可如今卻也得在蕭道成跟前再裝裝樣子,她斟酌道:“微臣倒真有個拙計,就是不知……行不行的通……”
“你說說看,”蕭道成扭頭看著謝徵。
“太倉空虛,征收賦稅自然來不及了,不過,向士族募捐倒是可行。”
“募捐?”蕭道成一臉茫然,隨后只聽謝徵言道:“士族向來屯田眾多,府中存糧必然也不少,而定居在建康的士族,有數十戶之多,諸如‘王謝’、‘沈周’、‘顧陸朱張’,還有‘崔盧李鄭王’,再如弘農楊氏、中山劉氏、潁川二姓,這些士族的存糧,抵得上三四個太倉,陛下不如就從他們下手。”
謝徵的想法自然是極好的,蕭道成心中認可,卻偏又苦笑了一聲,言道:“這些士族,拼的是一毛不拔,要他們捐糧,這恐怕比登天還難!”
“陛下莫急,微臣有法子叫他們‘心甘情愿’的捐糧,不過,這還得請宮里頭的娘娘相助。”
“哦?”蕭道成聽得愈發來了興致,忙問:“怎么說?”
謝徵頗是警惕的掃了眼殿中的一干內監宮娥,蕭道成會意,即刻側首看了曲平一眼,曲平而后就吩咐道:“你們都退下吧。”
待一干內監宮娥都走出式乾殿了,謝徵還是不大放心,便又略微壓低了聲音,這才好告訴蕭道成,言道:“陛下須吩咐宮中的娘娘擺下宴席,邀請建康諸位士族命婦和貴女來此赴宴,屆時再將士族郎主集聚太倉署……”
她說到此處,便不再放聲,卻是抬手掩口,附耳同蕭道成繼續說下去了。
蕭道成聽罷,心下斟酌了一番,“這……士族權重,倘若為此翻臉,恐怕得不償失啊……”
“陛下,眼下太倉空虛,若想以最快的速度集齊糧草,唯有這個法子。再說,士族屯糧眾多,陛下叫他們捐出少數,這對他們來說不過是滄海一粟,與他們往日從陛下這兒的得來恩典相比,更是微乎其微,他們若想繼續官運亨通,豈敢與陛下翻臉?”
蕭道成仔細思量,方覺得謝徵所言不無道理,可威脅士族捐糧,此事著實得罪人,他蹙著眉頭,緊接著問:“那……依你之見,朕該派何人去招待那些士族?”
“太倉署的事,陛下以為呢?”謝徵如此反問,蕭道成沒再追問,可心里頭卻也有數了,太倉署的事,自然是陸惠林最合適了,至于設宴之事,必然得落在謝貴嬪抑或是羅淑儀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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