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蓋簪纓

第一百七十三章 小人(下)

薄暮時分,縷縷斜陽余暉返照,顯得整個建康宮城都不甚寧靜祥和。

謝貴嬪今日晌覺貪睡了會兒,這下才起身梳妝,宮女腳步匆匆的進殿來稟道:“娘娘,庾太傅的孫女來了,說是有要事求見娘娘。”

“庾子昭?她怎么來了,”謝貴嬪說話間漫不經心的,似乎有些輕蔑。

何女史跪坐在她身后,正為她梳頭,聽聞此言,便若有所指的同她笑道:“娘娘,您忘了,今天早上,聽式乾殿的人說,陛下為西昌縣侯賜婚,將庾娘子指給他了。”

“哦~”謝貴嬪有意拖長了尾音,言語間全然一副幸災樂禍的看戲模樣,說道:“原來如此啊。”

何女史向宮女擺了擺手,言道:“去回了她,就說娘娘今日身子不適,不便見她,請她回去吧。”

正當宮娥允命準備出去時,謝貴嬪卻道:“誒~見見她也無妨啊,且叫她在正殿候著吧。”

“是,”宮娥退至正殿,彼時庾子昭正站在殿中等候,宮娥回了話:“娘娘正在梳妝,請庾娘子稍等片刻。”

話音剛落,謝貴嬪就被何女史攙扶著走了出來,她一臉的和善笑意,說道:“子昭怎么來了?”

謝貴嬪走到殿中席前坐下,兩眼望著庾子昭時,仍甚是和藹,庾子昭卻是一臉苦相,一見著她,便“噗通”一聲跪下了,又愁又怨的喚道:“娘娘!”

“誒呀,子昭啊,你這是做什么呀!”謝貴嬪佯裝緊張,忙抬起兩手,作勢要扶她起身,可屁股卻始終沒離身下胡凳,只是半個身子朝前頭傾了傾,皺著眉頭說道:“快起來,快起來。”

庾子昭并不起身,只楚楚可憐的說道:“娘娘,子昭此來,是有一事求您。”

謝貴嬪聞言,這下又裝作遲疑猶豫的樣子,她緩緩的收回手,坐直了身子,良久才開口:“你該不是為賜婚一事而來吧?”

庾子昭也未遮遮掩掩,直言道:“娘娘,子昭不想嫁給西昌縣侯!”縱然庾元規百般勸說,可她還是邁不去心里頭那道坎兒,趕緊想了法子跑來退親了。

“哦?”謝貴嬪原本已料到庾子昭來此所為何事,卻偏又裝作一臉詫異驚奇,她問:“這是為何?西昌縣侯不是蠻好的么?”

“娘娘,”庾子昭撒嬌似的長喚一聲,跪在地上又以膝代足,近謝貴嬪膝下,說道:“子昭的祖父效忠于臨川王殿下,子昭自然也不能拖后腿啊,那西昌縣侯總歸是個外人,他不曾臣服于臨川王殿下,子昭倘若嫁給他了,于殿下的奪嫡之路,可是毫無益處啊!”

謝貴嬪露出虛偽的笑容,說道:“好孩子,你倒是處處都為光兒著想,不過,你嫁給西昌縣侯,一樣可以將他拉攏過來啊。”

“娘娘此言差矣,那西昌縣侯,不過就是個虛銜而已,手中并無實權,這樣的一個人,娘娘您認為,子昭將他拉攏過來有什么用?”庾子昭說得頭頭是道,謝貴嬪似夸似諷的說了句:“想不到子昭你一個閨閣女子,對朝堂政事也深有了解,本宮從前真是小看你了。”

庾子昭似乎并未聽出謝貴嬪言外之意,謙虛道:“娘娘過譽了,子昭對朝堂政事,只是略知一二。”

謝貴嬪聽庾子昭這么說,心里頭又發笑起來,她適才分明是諷刺庾子昭妄言政事,沒想到庾子昭不為自己辯解一二,反而謙虛默認了,看來她還是不應該高看她。

“那……這門親,你祖父怎么說?”謝貴嬪端起一旁的茶盅,小啜了一口。

庾子昭心中暗暗思忖了一番,她也知謝貴嬪如今是想試探她祖父對臨川王是否忠心,于是回道:“爹爹向來怕事,縱然一心想回絕這門親事,但到底是皇命不可違,如今……如今也在想對策。”

謝貴嬪聞言甚是滿意,她隨后又呷了一口茶,繼而說道:“你也知道皇命不可違,此番來求本宮又有何用呢?”

“我……”庾子昭原以為謝貴嬪為了拉攏祖父,必然會想法子替她回絕賜婚一事,卻未料謝貴嬪竟會袖手旁觀。

“子昭啊,這賜婚一事,乃是陛下做主,陛下金口玉言,本宮也回天乏術,你與西昌縣侯的婚事,想必已成定局了,”謝貴嬪說的直,庾子昭索性也不指望她了,便道:“這件事情,子昭原是不想娘娘牽扯進來的,只求娘娘幫一個小忙。”

謝貴嬪愣了一下,原來庾子昭今日來找她,不是為了求她去請陛下收回成命,她問:“哦?那你說說看。”

庾子昭道:“子昭想見陛下。”

謝貴嬪沉默半晌,良久才看向站在一旁的何女史,問道:“少言啊,陛下如今可還在式乾殿?”

何女史思忖道:“衡陽郡主進宮了,眼下正陪著陛下在華林園散步呢。”

謝貴嬪聽聞此事,分明不大高興,她又沉默了一會兒,而后就站起身來,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庾子昭見勢,也忙跟上,一行數人,正是往華林園去的。

彼時華林園內,謝徵陪著蕭道成在園中走了一圈,已然停了下來,內監事先準備了羽箭和青銅壺,正擺放在園內昆明池邊。

謝徵跟在蕭道成身后走至此,望見池邊擺放著兩個青銅壺,左右兩側各站著一個內侍,懷里都抱著一筒羽箭,謝徵立時明白了,原來蕭道成召她逛華林園是假,與她比賽投壺才是真!

“這是……投壺?”謝徵隨口問了一句,蕭道成即刻就走到內侍跟前去拿了一支羽箭,不偏不倚的投入青銅壺中,而后就沾沾自喜的對謝徵說道:“那天朕問你會不會投壺,你說你不精通,今日朕便教教你。”

謝徵不急答復,亦是走到另一個內侍跟前,一把取了兩支羽箭,快準穩的擲入面前的壺中,繼而也甚是得意的向蕭道成拱手施禮,笑道:“陛下,微臣獻丑了。”

蕭道成已然愣住,側首呆若木雞的看著謝徵,說道:“你不是說你不精通么?”

謝徵放下手,笑瞇瞇的回話:“原是不精通的,可上回陛下召見,提及投壺游戲,微臣怕技拙惹陛下不快,回去之后,便向永修縣侯討教了一番。”

蕭道成聽言,尷尬一笑,抬手捋了捋根數不多的胡須,只在心中暗暗思忖,他若早知道謝徵對投壺游戲這么有天賦,當初必然不與她提了……

“朕就說嘛,小謝你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投壺這么簡單的游戲,怎么能把你難住,”蕭道成說著,又放下手來,偷偷摸摸的沖內侍擺了擺,示意他們撤走青銅壺和羽箭,他繼而又訕笑著同謝徵說道:“既然你已如此精通,想必也無需朕再教你了。”

“陛下,微臣技拙,適才之舉,也不過只是班門弄斧罷了,往后微臣要向陛下討教的,還多如牛毛呢。”

謝徵聰慧靈巧,又知進退,懂謙遜,曉得什么時候該張揚,什么時候該討巧,也正是憑借如此圓滑的性子,才討得蕭道成的歡心。

蕭道成原本心里頭還不舒坦,這下果然又被她哄得開心了,便也不再同她多言投壺之事,他隨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問:“對了,小謝啊,適才聽你提起永修縣侯,你如今,是暫住他府上?”

謝徵心中狐疑,怎么蕭道成竟關心這事兒來了,她應了一聲:“是。”

“朕賜你一座府邸如何?”蕭道成提及此事,絕非無心。

“陛下的好意,微臣心領,可這府邸,微臣卻是萬萬不敢承受的。”

“哦?”蕭道成試探般問:“那……你是不想要朕賞賜府邸,還是不想搬離侯府?”

謝徵聽到此處,終于看穿了蕭道成的心思,原來他是在試探她與桓陵的關系,她笑道:“并非回絕陛下賞賜,實在是微臣喜歡熱鬧,不愿獨居。”

她言語間,并不提及桓陵,可謂是撇清了她與桓陵之間所謂的不清不楚。

蕭道成半信半疑的問:“那你與桓陵……”

謝徵想都沒想,毫不猶豫的答復:“永修縣侯與微臣以兄妹相稱,微臣同他,從未逾規越距。”

“你年歲也不小了,該關心關心終身大事了,”蕭道成暗悻,他原還擔心謝徵若是與桓陵私定終身了該怎么辦,桓陵總歸是一等列侯,手中權勢不小,如今他總算放心了。

謝徵笑而不語,只是安安靜靜的同蕭道成站在湖邊,彼時謝貴嬪也領著庾子昭趕來華林園,她卻是離蕭道成遠遠的,一行人站在假山后頭,謝貴嬪望著蕭道成,低聲同庾子昭說道:“陛下就在那兒,你去吧。”

庾子昭向謝貴嬪欠了欠身,便鼓足勇氣向蕭道成走去,她走到蕭道成身后一側,福身行了禮,字正腔圓的說:“臣女庾子昭,給陛下請安。”

此時蕭道成尚未留意到她走近,聞言便愣了一下,轉過身子看著跟前這個約莫十五六歲的丫頭,詫異的問:“庾子昭?你就是太傅家的小孫女?”

“回陛下,正是臣女,”庾子昭仍然弓著身子,答話時頗是忐忑。

謝徵亦側首狐疑的看著庾子昭,心中思忖著她已陪同蕭道成在園中逛了許久,倒沒聽蕭道成提起召見庾子昭之事。

而后果然就聽蕭道成說:“朕好像并未召見你啊。”

庾子昭想了一想,回道:“臣女此番是進宮陪伴貴嬪娘娘,因閑來無事,才斗膽在華林園中走動,不想卻在此得遇陛下,趕忙上前行禮。”

謝徵心中生疑,試想庾元規那個老狐貍一向小氣得很,上回捐糧一事,他怎么可能不記謝貴嬪母子的仇?今日他又怎會教唆孫女來討好謝貴嬪?她朝庾子昭適才走來的方向望了一眼,果然就瞧見了不遠處假山后露出的華服裙角。

“起來吧,”蕭道成抬了抬手,他不出庾子昭所料的關心起賜婚一事,關切道:“你祖父早上回去,可曾同你說起朕賜婚之事?”

賜婚?謝徵微微一愣,她偷偷看了蕭道成一眼,不禁發笑,怎么蕭道成總喜歡給人家賜婚!

庾子昭才直起身來,聞言立馬又屈膝跪地,一言不發。

“你這是何意?”蕭道成才問完,心中已然有數,這庾子昭,其實并非無意來此同他偶遇,而是為賜婚一事特地來此求見。

“賜婚一事,臣女斗膽,求陛下收回成命!”庾子昭說罷,就叩首不起。

蕭道成笑意不復,他板著臉說道:“朕金口玉言,豈是你說收回成命就收回成命的!”

庾子昭緘默不語,蕭道成想起了早上庾元規的態度,于是說道:“早上你祖父答應這門親事的時候也不干脆,如今你這正主還跑來要朕收回成命,看來你們潁川庾氏是看不上朕的侄兒啊。”

“不!”庾子昭總算抬起頭來與蕭道成相視了,她即刻辯解道:“西昌縣侯很好,是臣女無才無德,配不上他。”

蕭道成冷笑:“你祖父也是這么說的。”

庾子昭既然敢來求見蕭道成,自然早已想好說辭,于是佯裝為難,吞吞吐吐的說:“不瞞陛下說,其實……其實臣女時常夢見自己是……是鸞鳥轉世,今生因受觀世音菩薩點化,需在人間行善積德,兩年前江州水災,橫尸數萬,臣女已在菩薩面前立誓,要為死去的百姓誦經超度,守孝三年,如今……如今還有一年才滿……”

蕭道成篤信佛教,又痛恨兩年前江州水災,庾子昭抓住這兩點,痛陳慈心,果然令蕭道成啞口無言。

庾子昭為保日后能夠榮登后庭主位,又吹噓自己是鳳凰轉世,既是鳳凰轉世,將來必登后位,她道出此言,一來,為自己的身世添了光彩,二來,也嚇得蕭道成不敢再胡亂為她許親,可謂是一舉兩得。

鸞鳥轉世一說,可信可不信,不過,為死去百姓守孝之事,蕭道成卻是無話可說的,他道:“朕已許諾西昌縣侯,要為他賜婚,你說你不能嫁,莫非要朕失信于人?”

庾子昭聽蕭道成言外之意分明已答應收回成命,心中暗喜,卻聽他詢問向蕭鸞許了婚,于是隨后就道:“臣女有一知心姐妹,喚作啟微,年方十六,出身吳郡陸氏,是司農卿陸使君之女,品貌端莊,嫻雅淑靜,與西昌縣侯必然般配,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陸啟微?蕭道成仔細想了想,這個名字,他倒是有些印象的,此前在名冊上看到過。

蕭道成還需斟酌,便沖庾子昭擺了擺手,不耐煩的說:“罷了罷了,你下去吧。”

“是,臣女告退,”庾子昭竊喜非常,趕忙退下了。

謝徵眼望她走遠,不甚疑心,卻終究是不好多問,那庾子昭與陸啟微姊妹,于她而言到底只是不相干的外人。

“陛下,微臣也告退,”謝徵欠了欠身,蕭道成未語,只擺了擺手,她這便帶著玉枝離開。

彼時謝貴嬪站在假山后,也轉身往回走,她似隨口一說:“這個庾子昭,說她聰明,有時也蠢得要死,說她愚笨,有時也機靈,真不知該怎么說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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