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蓋簪纓

第一百七十五章 破綻(下)

玉器行門口停著一輛黑楠木雕梁畫棟的青牛車,車夫坐在轅座上,手里頭握著韁繩杵了半晌,車身靠著店門口的這一側,尹略正站在車窗外,而車窗的簾子已掀開一半,里頭坐著的,正是蕭賾,他同尹略一樣,正朝著店里頭張望。

“他就是謝娘子那位兄長?”蕭賾滿面狐疑,言語間更是不可置信。

尹略思忖道:“聽他所言,想必是了。”

蕭賾皺了皺眉,只道:“貌丑也就罷了,怎么還如此粗鄙……”

尹略聞言,不禁發笑,他側首看著蕭賾,低聲道:“他長得同衡陽郡主可一點都不像。”

蕭賾似笑非笑,只是長舒了一口氣,緊接著就說道:“走,過去認識一下。”

尹略即刻走到轅座前,攙扶著蕭賾下地,主仆二人這便往店內走去,而適才謝縷伸手指著店東,道一句“你敢”,因這威脅之語,已將店東嚇得低下頭,怯怯不敢多言。

“這位郎君手中的禁步價值多少銀兩?”

蕭賾手中握著一把折扇,一進門便用折扇隨性的指了指謝縷手里頭的禁步,尤校站在謝縷身后,循聲看去,見是蕭賾,本能的愣了一下,隨后就拱手欲要行禮,蕭賾目光轉向他,卻抬了抬折扇,示意他不必聲張。

店東抬首,見來人更是貴氣,又詢問禁步價錢,心想許是也相中了寶貝,興許能與謝縷競價爭搶,他于是伸出手比劃了五個手指頭,說道:“五百兩。”

而彼時謝縷也側著身子睨向蕭賾,他恐蕭賾是來搶風頭的,于是高傲的將蕭賾從頭到腳都打量了一眼,而后不屑的冷笑了一聲。

蕭賾因他是謝徵的兄長,自然沒有計較,只是問道店東:“這位郎君方才,似乎只付了五十兩。”

還不等店東回話,謝縷就搶了話來,怒氣沖沖的說道:“是又怎樣?老子愿意!”

尤校心里頭“咯噔”一下,忙裝作清嗓子,輕咳兩聲以作提醒,奈何謝縷偏不上道!

蕭賾與謝徵交情匪淺,況且日后也處處皆需仰仗謝徵,于是又忍了,他只淡淡一笑,言道:“不如這樣,這位郎君適才少付的那四百五十兩,就由蕭某來代付吧。”

聽到這話,店內眾人都愣住了,謝縷驚的是這個素不相識之人莫名其妙的要替他付錢,尹略驚的是蕭賾怎的對謝縷出手如此闊綽,唯獨店東,驚的是來人姓蕭。

“尹略,”蕭賾輕輕喚了一聲,尹略回過神來,當即從袖袋中掏出錢袋,取了一大一小兩塊銀錠來,謝縷見那鼓鼓的錢袋和白花花的銀子,頓時變了副臉色,諂媚笑道:“咱們都還不認得呢,這怎么好意思呢。”

他說話間,眼睛始終沒離開過銀子,直至尹略將銀子放在案臺上時,他才收回目光,卻又將蕭賾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目中透著貪婪與妄念。

店東得知來人姓蕭,當下恭敬起來,眼下收了銀兩,連忙朝蕭賾躬身作揖,說道:“多謝貴人,多謝貴人。”

蕭賾察覺謝縷正看著他,于是側首對他笑了笑,繼而又行了一個點頭禮,隨后就轉身往外走,尹略跟在后頭出去。

待主仆二人走到店外,謝縷望見門口那輛富麗堂皇的牛車,心知此人必是朝中權貴,趕忙小跑著跟了出去,笑瞇瞇的喚:“兄臺!兄臺留步!”

蕭賾不急不忙的回過頭來,他望著謝縷,極是和善的問:“郎君有何指教?”

“方才兄臺救急,小弟感激不盡,卻不知兄臺怎么稱呼?”謝縷一個粗人,如今說話,也學起文人來了,竟是文縐縐的。

蕭賾宛然一笑,他并不直言自己是何身份,只含蓄說道:“在下蘭陵蕭氏,名賾,字宣遠。”

謝縷轉了轉眼珠子,蕭賾?蕭宣遠?這個名字,他似乎在哪兒聽說過……他未及細想,急忙又說:“我叫謝縷,出身會稽謝氏。”

尤校一聽他這樣答復,心里頭又急了,他原想再提醒一下,可想想還是放棄了,這……這沒法兒提醒啊!

而蕭賾亦是明顯的愣了一下,他隨后訕笑一聲,就道:“知道,你是…衡陽郡主的兄長。”

“你……你認得我妹妹?”謝縷明知眼前這個叫蕭賾的郎君是朝中權貴,必然認得謝徵,偏還要多此一問,蕭賾笑道:“何止認得,我同謝娘子交情匪淺,可是熟識呢,怎么……她沒有同你提起過我?”

“呃……她……”謝縷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尤校這時終于還是忍不住了,他訕笑道:“太子殿下,謝郎君與郡主兄妹久別重逢,平日里就聊些家常,不曾提過公事。”

太子?謝縷怔住,他回首滿面驚詫的看了尤校一眼,而后就畏畏縮縮的伸手指了指蕭賾,驚喜道:“你,原……原來你是太子!”

“誒,”蕭賾將合起的折扇豎起在謝縷面前,示意他不要多言,他緊接著又左右掃了一眼,繼而略微壓低了聲音,言道:“此處人多眼雜,不便閑聊,不如到寒舍一聚?”

蕭賾這話才說完,謝縷就迫不及待的回了話:“好啊,那咱走吧。”

“請,”蕭賾伸出手做請勢,頗是客氣的邀謝縷先行上車,可沒想到謝縷真的絲毫不客氣,居然真的在他前頭上車了,蕭賾倒也沒說什么,緊跟著上去了。

尹略依然走在內側,尤校見勢,隨即走到另一側,跟著牛車一道往太子府去。

謝縷同蕭賾坐在車里,心中想的盡是如何巴結上蕭賾,蕭賾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問道:“謝郎君是會稽人,不知為何,有北朝口音?”

“我雖是會稽人,可幾年前因為家中變故,去到博陵郡安平縣(今河北安平)投奔了外祖家,北朝人講話字正腔圓,我在那兒呆了三四年,久而久之,口音也就變了。”

“哦,原來如此,”蕭賾斟酌著點了點頭,他隨后又道:“適才聽謝郎君說,外祖家在博陵郡安平縣,敢問謝郎君,外祖家可是博陵崔氏?”

“是啊,是博陵崔氏,”謝縷說話間腰桿兒挺得筆直,似乎很為自己出身士族而驕傲。

蕭賾頷首笑道:“此事倒不曾聽謝娘子提過。”

謝縷并未接話,只在心里頭想:謝徵她自然不會與人提外祖家的事,因為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根本就是個冒牌兒貨!

牛車行至太子府門前停下,蕭賾先下了車,謝縷緊隨其后,下車后第一眼就望見了太子府門上方匾額上的題字乃是鎏金工藝,真真是歡喜得不得了。

“里邊請,”蕭賾親自引路,帶著謝縷走進府內,謝縷粗略的掃了一眼前院,既寬敞又清晰,見著比侯府大了許多。

“來,這邊,”左手側就是玊園,蕭賾轉向玊園,正要領著謝縷進園子,可謝縷卻忽然駐足不前,他站在園子拱門外,仰頭望著石匾題字“玊園”,指著說道:“玉園?這‘玉’字是不是寫錯了!”

蕭賾聽到這話,微微一愣,滿臉的詫異的看著謝縷,忽然付之一笑,而后側首看了尹略一眼,尹略亦是同他相視一笑,蕭賾繼而又回過頭來看著謝縷,笑道:“對,是寫錯了。”

說起來,這個園子,原本的確是該叫“玉園”的,這石匾乃是府上幕僚段恒舟題字,怎奈他當日喝了二兩酒,稀里糊涂的題錯了字,所以,謝縷這話倒也沒說錯。

可這“玊”字,亦有單獨存在的字,而非不存在,生人來此,見了石匾上二字,理當是讀作“玊園”,而非“玉園”,就如謝徵初回來此,可這謝縷卻將其讀作“玉園”,蕭賾著實狐疑。

試想謝縷這么一位出身士族的郎君,他再混賬,也不至于目不識丁吧……何況謝徵聰慧過人,她的兄長,總不會太差。

蕭賾并未糾正“玊”字讀法,只是由著謝縷去了,他接著又說:“府上幕僚醉酒糊涂,題錯了字。”

一行人前后腳走進園子,尤校跟在謝縷身后,進園子時仰起頭又多看了石匾一眼,那“玊”字少見,他本是個粗人,雖讀過些書,卻也認不得這些生僻字,如今雖不識“玊”字,可心里頭倒也清楚,堂堂太子府,牌匾上怎會留著錯別字?

所以“玊”是“玊”,“玉”是“玉”,這回謝縷可不單單只是出丑,而是露餡!

尤校心中愁苦不已,唯恐謝縷再次露餡,可他偏偏又無可奈何……

蕭賾領著謝縷進了園子,竟毫不避諱的帶著他走進自己的書房里去了,他請謝縷入座,而后就吩咐尹略上茶,他自己卻沒有坐下,反倒是走到墻邊書架前,看似隨性實則有意的挑了一幅畫出來。

他一手握畫卷首端,一手持畫卷末端,微微打開看了一眼,確認拿對了畫,回首望了謝縷一眼,而后便朝他走去,笑著喚了一聲:“謝郎君。”

謝縷抬首,蕭賾走到他面前,這便打開手中畫卷,笑問:“謝郎君可知這畫上七人分別是誰?”

畫上七子,身處竹林,多是袒胸露乳,豁達不羈,飲酒撫琴,或清高、或傲慢、或輕狂、又或放浪形骸,神態各異,卻都如活人躍然紙上,筆法畫工堪稱上乘,有“顧陸”之風。

單單看這七子與竹林,肚里有些墨水的也該猜到這七人身份了,可謝縷卻是不知,他看看畫像,又看看蕭賾,訕笑道:“這我哪知道。”

這副畫乃是橫向,畫的最右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寫著“竹林七賢像”五個大字,縱然謝縷不知畫上何人,見這五個字,也該答出來了,尤校又是一聲輕嘆。

聽謝縷之言,蕭賾頓時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他并未說穿,只是給尹略使了個眼色,尹略會意,即刻走來,自他手中接過畫卷一端,與他各持一邊。

“謝郎君糊涂,怎么連竹林七賢也不知道了,”蕭賾似玩笑般說了謝縷一句,而后就從左向右給他介紹道:“嵇康手揮五弦,目送歸鴻;阮籍嗜酒能嘯;山濤飲酒至八斗方醉;王戎赤腿而坐,手舞如意;向秀閉目倚樹,定思玄理;劉伶嗜酒如命,醉態朦朧;阮咸挽袖撥阮,自得其樂。”

謝縷尷尬得很,不住的點頭應和,蕭賾隨后就道:“這副畫,原出自顧長康之手,孤閑來無事,臨摹了一幅,謝郎君覺得孤畫工如何?”

“好!甚好!”謝縷嘖嘖稱贊,不懂裝懂。

蕭賾將畫卷起,謙虛道:“謝郎君謬贊了。”

二人坐在書房里頭,又是一陣閑聊,直至日盛之時,謝縷才拜別蕭賾,蕭賾亦送他到府門口,目送他與尤校走遠,便與尹略相視一眼,自言自語道:“妹妹聰慧過人,才學甚高,哥哥卻是個目不識丁的草包,有意思,真有意思!”

謝縷與尤校回到侯府時,府上正是用午膳的時候,二人便直奔了前院偏廳去,桓陵已然用好膳食,已離開偏廳,對面的謝徵還坐在食案前,玉枝跪坐在她身后一側。

“哥哥回來啦,”謝徵見謝縷回來,隨口一說,她側首望了尤校一眼,只見尤校蹙眉沖她搖頭,她心知不妙,便不動聲色的放下筷子,起身道:“我吃飽了,哥哥慢用吧。”

謝徵正走在回后院的路上,問道:“說吧,是不是謝縷又在外頭惹事了?”

尤校回道:“他跑到黃氏玉行,拿五十兩銀子強買人家價值五百兩的禁步,打著謝娘子您的名頭到處橫行無忌,欺壓百姓,還被太子撞見了,太子自報家門,他居然不識,到太子府喝茶,指著那個園子說叫‘玉園’,還說那是錯字,太子拿著《竹林七賢像》,問他知不知道畫上是何人,他說不知道,那旁邊寫著‘竹林七賢像’,他居然還說不知道!”

謝徵聽聞謝縷仗勢欺人,已然不悅,再得知謝縷出丑露餡,更是惱火,心中又隱隱有些不安,她停在院子門口,駐足不前,思忖道:“難道他……不識字?”

“想必是了,”尤校點了點頭,謝徵皺了皺眉,她回首看著尤校,忐忑道:“那豈不是惹太子懷疑了?”

尤校直言:“不如娘子您把他送走吧,他留在這兒,到處捅婁子,敗壞娘子的好名聲也就罷了,還在太子跟前露了馬腳,屬下只怕他再待下去,遲早要將您的身份抖露出去。”

謝徵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吐出,言道:“眼下還不能急著送他走,否則就是心虛,我得想個法子,把這件事情給圓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