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佛珠可是開過光的,我日日供奉在祠堂,如今就這么斷了,這可是不祥之兆啊!”顧陸氏哭得厲害,顧選扶著她,倍感無奈的勸道:“母親吶,這就是一串再尋常不過的佛珠,繩子不好,所以就斷了,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說什么不祥之兆!”
顧陸氏聞言已稍稍冷靜了些,卻又哭哭啼啼的說道:“我誦經念佛只為求佛祖保佑子庚平安無事,而今七日之期已到,今日未時,子庚便要三司會審,若是他被定了罪,到時我們顧家可就真的完了……”
話音落下,顧陸氏手中佛珠竟陡然無緣無故的斷了線,顆顆菩提子散落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顧陸氏睜開雙眼,望著地上的佛珠,眼瞪如銅鈴般大小,一時間驚慌失措,哭喊著趴下來撿起散落的佛珠。
顧選站在祠堂外,聽聞里頭動靜,忙入內查看,卻見顧陸氏正趴在地上,他忙將她扶住,本想要制止,卻奈何她執意掙脫,他略顯急躁的喚:“母親,母親!”
而此時李氏還端著飯菜站在后面,滿臉的驚惶之色,顧選拉不住顧陸氏,卻沖李氏發起火來,斥道:“你還愣著干什么,趕緊把佛珠撿起來啊!”
李氏被他厲聲訓斥,才拉回思緒,趕忙放下飯菜,走來一同撿佛珠,卻聽李氏說道:“完了……全完了……”
顧陸氏望著手里頭四五顆佛珠,已然是淚流滿面,顧選說道:“母親,這不過就是一串佛珠而已,斷了就斷了。”
這顧陸氏始終對謝徵成見頗深,偏偏這個禍,原也是她闖出來的,可她事到如今卻還是這般執迷不悟,李氏每日伴在她左右,聽著她時不時怨天尤人,屬實惱火,卻都因顧陸氏是長輩,便忍著了,可顧遜即將要被三司會審,她也終于壓不住憋了一肚子的火了,于是轉身背過顧陸氏,說道:“母親若是拉不下臉,自有我去求她,您大可不必出面,夫君是我的夫君,我不去求她,還有誰能去求她?”
顧陸氏愣住,似是被李氏戳中了痛處,是,她也知道去求謝徵,對于顧遜對于顧家或許還會有一線生機,可她就是拉不下臉!
“我,我同你一起去求她,”顧選并未責怪李氏對顧陸氏無禮,反而對她的言語頗是認同,即便他也痛恨謝徵,可誠如李氏所言,眼下除了求她開恩,已別無他法!
李氏聞言轉過身來,這便要同顧選一同離開,顧陸氏沉默良久,忽然異常冷靜的問:“北軍守衛森嚴,你們如何出去?”
二人頓住,顧選只道:“沖也要沖出去!”
巧的是這時前頭巷子里,忽有兩個小廝走過,其中一個說道:“那收泔水的來了,你快些把那些剩菜剩飯送后門去,叫他們趕緊抬走,臭死了。”
兩個小廝已走過,李氏忽然靈機一動,言道:“泔水車……”
顧陸氏與顧選母子聞言,不約而同的看向李氏,二人意會,顧選當即朝前走,李氏于是也快步跟上,顧陸氏望著兩人背影,倏然將顧選喚住:“子丁!你站住。”
聽喚,顧選又停下來,極不耐煩的回過頭來望著顧陸氏,卻是一言不發,顧陸氏走到他跟前來,微微低著頭,深吸了一口氣,繼而言道:“禍是我惹下的,人亦是我得罪的,要去,也該是我去……”
二人皆愣住了,顧陸氏話一說完,就又說道:“元娘,我們走。”
“是,”李氏心中稍有寬慰,趕忙攙著顧陸氏一同往后門走去。
婆媳二人藏身于倒泔水的木桶之中,跟隨運送泔水的車一同逃出顧家大宅子,帶逃得遠些了,方才從木桶里頭爬出來,一路上低著頭腳步匆匆的趕往侯府,只是身上過于酸臭,路上也不免被人指指點點,倒像是過街老鼠一般,雖不至于人人喊打,可也是人人避而遠之,一如顧家如今的局面。
到了侯府,門房本不歡迎顧家主母,可一見外家娘子在一旁,自也不好說什么,只得請進府去,聞知二人求見衡陽郡主,便叫她們在前院客堂稍坐。
可二人也知自己身上氣味逼人,加之此番是來求人而非做客,自然不敢坐下,便只站在堂中等候。
謝徵雖已休養數日,然因傷勢過重,到如今也并未轉輕,甚至還有幾處傷口尚無結痂之勢,仍然小心包扎著。
她坐在床榻上,玉枝坐在床邊胡凳上,主仆二人正聊些悄悄話。
丫鬟忽然走進來,稟道:“謝娘子,顧家主母和外家娘子來了,說想見您。”
玉枝詫異道:“顧家如今不是在禁足嗎?陳中尉怎么讓她們跑出來了!”
謝徵沉著臉,只怨怪道:“她們來做什么。”
“這還用說么,顧遜今日三司會審,她們這個時候過來,必是想求娘子網開一面,饒了顧遜!”玉枝也一臉怨色,她說完,當即就同丫鬟說道:“去回了她們,娘子歇著呢,不便見客,打發她們走吧。”
丫鬟看向謝徵,似要聽謝徵的意思,而謝徵沒有說什么,只當是默許了,丫鬟這才轉身退出去。
而聞知顧陸氏找來,謝徵已然被壞了好心情,坐在床榻上,自也沒心思同玉枝說話了,可未多時,適才那丫鬟又走進屋來,說道:“謝娘子,她們不肯走,執意要見您。”
謝徵顯然有些心煩,只問:“縣侯呢?既是他外家的親,自當叫他去會客,擾我做甚?”
“縣侯一早就出門了,如今……還沒回來……”
玉枝有些坐不住了,倏然站起身要往外頭走,說道:“我去會會她們!”
“玉枝!”謝徵忙將她喚住,心想著李氏是隨同顧陸氏一道過來的,縱然可以將顧陸氏拒之門外,可桓陵的這個表妹,她總不好怠慢,她于是掀開被子,吩咐道:“扶我起來。”
玉枝一聽,臉色頓時就變了,皺著眉頭勸說道:“娘子啊,你傷勢還未見好,太醫令囑咐你不能下地走動的!”
“我只去會會她們,不礙事的,何況我已躺了六七天,腰腿酸痛,再不下地走動走動,怕是要癱了。”
玉枝定定的站在那里,卻只看著她,并不上前攙扶,可她不上前攙扶,謝徵居然又自己扶著床邊的木架想要下地,玉枝終于被她深深的折服,倍感無奈的走過去將她扶著走下來,小心翼翼的攙著她去往前院,臨出門前還不忘拿了件披風給她披上。
二人走到前院,在走廊上正從偏廳外往客堂走的時候,老遠就聞到一股一言難盡的餿味,玉枝道了句:“什么味道呀,又酸又臭,好像泔水的餿味。”
她這一說話,客堂里就已聽到了,顧陸氏當即與李氏走到客堂外相迎,二人一望見謝徵臉色蒼白,虛弱無力,走路還需玉枝攙扶,皆羞愧得將目光移開了一下,而后才看著謝徵,站在外頭就朝她行禮了,顧陸氏福身畢恭畢敬的說道:“老身見過衡陽郡主。”
李氏亦是欠了欠身,未語。
謝徵卻不急理會她們,直至被玉枝扶至客堂坐下,見二人也跟著走了進來,她方才冷冰冰的問:“顧夫人向來與我有過節,怎么今日竟會來此找我?”
“我……我……”顧陸氏正支支吾吾不知該從何說起時,李氏攙扶著她,暗暗推了一下她的手臂,以提醒她注意禮節,顧陸氏反應過來,連忙改口:“老身……老身此來,是想……想求郡主對我兒顧遜網開一面的。”
“求”之一字,實難開口,可如今為了顧遜,顧陸氏也不得不放下臉面了。
果然不出所料,這兩位,還真是來替顧遜求情的。
謝徵緘默不言,一因疲憊,無力言語,二因顧家頗不要臉,她不屑同她們多說什么。
玉枝倒是沒謝徵那樣能沉得住氣的,她當即嘲諷:“顧夫人,您是在說笑吧!你兒子顧遜,膽大包天,居然派人刺殺我家娘子,還將我家娘子傷成這樣,休養了六七天到現在連路都不能走!可你居然還觍著臉跑過來,叫我家娘子對他網開一面?恕我直言,你們吳郡顧氏好歹也是名門士族,怎么也像外頭那些潑皮無賴一樣這么不要臉呢!”
被玉枝一頓罵,顧陸氏始終都低著頭,未敢爭辯只言片語,只得受著。
而謝徵亦不曾直至玉枝,皆因玉枝所言,屬實也是她的心里話!
玉枝說著,愈發激動起來,忽又紅了眼眶,繼而說道:“你是不是看我家娘子如今還能走出來見你,所以你就覺得她傷得不重?我告訴你,我家娘子身上有大大小小共計十幾處傷,不是幾處!是十幾處啊!你知道她流了多少血嗎?你知道她有多痛嗎!你知道她身上的淤青多得數都數不過來嗎!你不知道!所以你輕輕松松的跑過來叫我家娘子救你兒子,甚至來求情的時候臉都沒紅一下,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如此厚顏無恥的。”
“玉枝,別說了,”謝徵有氣無力的喚了她一聲,玉枝抬手粗略的抹了抹眼角的淚花,暫時不再說什么了。
而顧陸氏仍然低著頭,聽罷玉枝所言,方才真真正正的悔不當初,她倏然跪地,抽泣道:“我知道是我們顧家對不起你,可我真的求你,饒了子庚吧,他是無辜的呀!”
玉枝一聽這話,才壓下去的火氣又涌上來了,“無辜?你居然還有臉說他無辜?他無辜在哪兒?因為我家娘子死里逃生,活過來了,所以你就覺得他很無辜,是嗎?那我捅你十幾刀,叫你也去鬼門關走一趟,你若是沒死成,我是不是也是無辜的?”
“不……不是……我……”顧陸氏原想道出真相,可真到了謝徵跟前,她卻不敢開口了,李氏站在一旁,只能干著急。
玉枝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忍著火氣冷靜下來,可看顧陸氏時的眼神卻顯得陰森森的,她道:“顧夫人,你不是想救你兒子么?不如這樣吧,我家娘子柔弱之軀,身中十數刀,可以說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如若顧夫人你也能挺得住這十數刀,而后還能堅持站在這兒,今日我詹玉枝哪怕是闖進廷尉署劫獄,也一定替你把人救出來,你看如何?”
“可眼下除了去求她,也別無他法了呀!她同夫君頗有交情,總會留情面的,”若不是被禁足在府上,李氏早就去求謝徵了。
“她會留情面?她若是會留情面,子庚早讓她放出來了!”
顧家子嗣眾多,可留在建康的,唯有七郎顧遜和九郎顧遇,另有幾個姊妹外嫁,其余皆在臨近郡縣任郡守抑或是縣令,此前顧遇喪事,眾位兄弟皆已被叫回來,喪事過后,也都啟程離開。
孰料未過幾日,顧遜這邊也出了事,在外的幾個兄弟尚未聽說家里頭出事,就已收到蕭道成急召,只說是朝中有要事,幾人先后回京,可剛一進建康城,就都讓陳慶之帶著北軍押走了,眼下盡數被禁足在顧家府邸。
說起陳慶之,他對顧家,果然是足夠“照顧”了,這幾日顧家大宅子,當真是連只蒼蠅都沒能飛出去,每日得以在府中進出的,除了送菜的就是收泔水的。
顧陸氏沉默,只是嗚咽抽泣,顧選說的不假,佛祖根本就不會救顧家,所謂的求神拜佛,說到底也不過只是求個心安罷了,可就是這樣的心安,她如今也求不得了……
“母親,”李氏小心翼翼的將顧陸氏攙扶著站起身,這時顧選也已冷靜下來,語重心長的對顧陸氏說道:“母親,求佛不如求己啊!”
今日已是顧遜被收押在廷尉獄的第七天,數日來府中安靜得像空無一人一樣,毫無生機,莫說是府上眾位主子,就連下人做起事來也都無精打采。
出也出不去,求人也求不得,顧陸氏終日以淚洗面,除了每晚歇息,白天幾乎都捻著一串佛珠跪在祠堂里頭,閉著眼睛誦經念佛以求顧遜平安。
彼時李氏已撿齊地上所有的佛珠,交于顧陸氏手中,顧陸氏趕緊說道:“快,快給我串起來,誦經念佛要有誠心的。”
顧選見顧陸氏執迷不悟,一時氣惱,一把抓了她手中的佛珠,站起身來狠狠的甩在地上,顧陸氏大驚,叫喊道:“子丁!你干什么呀!你這樣會觸怒佛祖的!”
豈知顧選滿臉怒色,竟伸手指著佛像金身,斥道:“母親你天天跪在這兒誦經念佛,那佛祖他可曾幫過我們顧家?他可曾救過子庚?沒有!佛祖他根本就不會救我們!”
眼看七日之期已至,四郎顧選已然急得團團轉,跑到祠堂來尋顧陸氏,卻看她仍在不停的誦經念佛,實在無奈,便站在祠堂外來來回回的徘徊踱步,李氏端著飯菜走過來,垂頭喪臉的喚了一聲:“四哥。”
顧選只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不善,李氏如今已是顧遜的妾室,此事府中下人皆不知情,甚至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顧陸氏唯獨告訴了她的嫡子顧選,因顧陸氏寫下貶妻為妾的文書,乃是李叡與桓陵逼迫,顧選心里頭便認定了李氏娘家皆非善類,如今望見李氏,自然給不了好臉色。
李氏走進祠堂,站在顧陸氏身后右側,輕語:“母親,吃點東西吧。”
李氏拿帕子輕輕的為顧陸氏擦了擦臉上的眼淚,顧陸氏仍止不住的落淚,她道:“如今得罪的是衡陽郡主,我顧家已成眾矢之的,無人敢來往,咱們還能去求誰呀……”
顧陸氏這說著說著,又哭出聲來,李氏亦紅了眼,帶著試探一般的語氣說道:“母親,解鈴還須系鈴人吶,不然……咱們去求……”
未等李氏說完,顧陸氏便哭喊道:“你要我去求衡陽郡主?你是要我到那兒讓她羞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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