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蓋簪纓

第二百零一章 會審(下)

府衙門前兩層臺階,謝徵被玉枝攙扶著剛踏上第一層臺階,就有個小卒朝她走來了,待她踏上第二層臺階,小卒已然伸出手臂擋住她去路,呵斥道:“站住!廷尉署府衙重地,不得擅闖!”

玉枝亦斥道:“放肆!衡陽郡主你也敢沖撞!我看你是瞎了狗眼了!”

那肩輿乃是兩根長竹竿并立,中設軟椅坐人,唯一不足就是其上無蓬頂,所以玉枝才叫丫鬟準備傘來為謝徵蔽陽。

謝徵走到軟椅旁,抬腳跨至兩根竹竿中間,方才輕輕坐下,玉枝又接過小丫鬟手里頭的油紙傘,為謝徵撐起來,隨后就吩咐兩個部曲:“啟程吧,不過可要穩當些,若是有半點顛簸,叫你們好看!”

兩個部曲一齊應了一聲:“是,”繼而便小心翼翼的抬起肩輿往府外走,倒真是部曲孔武有力,且又有些身手,這一路上果真是穩穩當當,少有輕微晃動。

這人抬的肩輿,總歸沒有車馬迅速,謝徵趕到廷尉署府衙的時候,未時已近兩刻。

原來顧陸氏自侯府出來,并未回顧家去,而是也尋到了廷尉署,此刻正跪在府衙門前,沖著幾個把守的小卒不停的磕頭,哭喊著:“求求你們讓老身進去吧……求求你們了……”

顧遜蓬頭垢面,嘴角帶血,臉頰淤青,白色囚服上,有無數道用鞭子抽打出來的血印子,手銬腳鐐加之于身,跪在堂下,一言不發。

未時還沒到兩刻,廷尉署的主簿已將狀紙寫好,連同紅印泥一起放在他膝前,言道:“左仆射如若對此案審判結果并無異議,那就在此簽字畫押吧。”

案子之所以辦得如此迅速,皆因顧遜對所有罪狀都供認不諱,他一副視死如歸的態度,叫蕭道成更加憤恨。

顧遜手指上沾了紅印泥,正要在狀紙上摁下手印,忽聞小卒站在他身后向蕭道成稟報:“啟稟陛下,衡陽郡主來了,”他頓時就僵住了。

而蕭道成聞知謝徵來此,亦是愣了一下,張嘴就說道:“小……”

話正要說出口,蕭道成左右瞧了一眼,見堂下左右兩側坐著的三司,可都是外臣,他這做皇帝的總歸還要嚴肅些,于是清了清嗓子,道:“叫她進來吧。”

小卒退出府衙,這便折回衙署門口去通傳了。

顧遜此刻心情方才是七日來最過沉重的,他不知道他心中的謝娘子在得知是他派人刺殺她時,對他是怨恨,還是憤恨,甚至是痛恨……

稍后她將進來,他已無顏面對她……可人之將死,總不想抱憾而去,他現在的心愿,就是想再看謝徵最后一眼。

未多時,謝徵已被玉枝攙扶著走了進來,一路走進府衙,謝徵的目光始終都在顧遜身上,見他滿身血痕,尤其的觸目驚心,代母受過,已然苦了他,倘若代母受刑,她也只能盡力阻止。

謝徵走至顧遜左手邊停下,正要福身行禮,蕭道成坐在上頭,看她臉上毫無血色,走路搖搖晃晃,著實不忍,于是擺了擺手,說道:“不必行禮,且先坐吧。”

“謝陛下,”謝徵還是沖蕭道成欠了欠身,而后方才走至鄭回左手邊的案臺前坐下,蕭道成問:“德音是來聽審的?”

“回陛下,微臣是為左仆射而來,”謝徵本已思忖好對策,原也該在升堂開審之前趕到廷尉署,如此一來,當三司會審之時,她才好插手過問這樁案子,為顧遜辯白,可如今狀紙已下,她卻不好開口了。

“哦?”蕭道成指著垂首沉默的顧遜,說道:“為這個雇兇刺殺你,一心想取你性命的人而來?”

謝徵直言:“陛下,微臣認為,此案尚有疑點,不可輕易頂罪,否則……否則恐怕是枉殺無辜……”

“你說什么?”蕭道成聞言,臉上并無驚詫,只有狐疑,而顧遜也明顯愣了一下,他以為,謝徵此番過來,是為了看他被定罪而泄憤的。

而李叡坐在謝徵對面的案臺前,聞聽此言亦是轉了轉眼珠子,心里頭思忖著,而今衡陽郡主趕來求情,莫非此事還有轉機,那元娘是不是……

適才他從府中出來,就準備趕往廷尉署的時候,正好碰見他的好外甥把閨女綁回來,倘若顧家這次能逃過此劫,那他李家逼迫顧家將愛女貶妻為妾以求免遭于難,在外人眼里,豈不就成了見風使舵的鼠輩?

還有,他的元娘往后還怎么在顧家抬得起頭……

謝徵深吸了一口氣,隨即說道:“那晚微臣遇刺,垂死之際,曾問刺客究竟受何人指使,那刺客也說了,是受一位顧夫人指使。他答話之時,利陽縣主與新寧縣主就在旁邊的屋子里,她們必然是聽到了,而陛下之所以認定主謀是左仆射,相信也是兩位縣主出面指證,不過……她們指證的,應該……是顧夫人吧……”

顧遜一聽謝徵指控主謀是他母親顧陸氏,他便已怔住了,想他是朝廷命官,如若主謀是他,至多不過是他被判處斬刑,而顧家尚有一線生機,可如若主謀是顧陸氏,那整個顧家就都完了!

不光是顧遜,那三司一聽說主謀其實是顧夫人,都已經愣住了。

“嗯,確有此事,”蕭道成思忖事情的時候,本能的抬手摸摸下巴,摳摳胡須根部,斟酌道:“那你的意思是……這樁案子,幕后主使其實是顧夫人,而非顧遜?”

“陛下,此顧夫人非彼顧夫人,微臣認為,這整件事情,同左仆射一家毫無關系,而派人刺殺微臣的那位,其實是會稽顧氏夫人。”

顧遜聽至此處,愈發糊涂,可也深知謝徵是想為他脫罪,只是沒想到,她竟連母親也不計較了。

“會稽顧氏夫人?”蕭道成聽得也是一頭霧水,“何以見得?”

“陛下也知,微臣此前,曾與左仆射家結仇,是以那晚聞知刺客受一位顧夫人指使,也曾以為他口中的顧夫人就是左仆射的母親,直至今日一早,玉枝去往雞鳴寺替微臣取回遺留在禪房的貼身之物,卻發現房中無故多了一個這個,”謝徵說話間,已從袖袋中取出物件,乃是一塊雕刻著“福”字的圓形白玉雙面鏤空玉牌。

蕭道成身子微微前傾,探著脖子細看了看那塊玉牌,問道:“這是何物?”

謝徵答道:“這個玉牌,原是一位會稽顧郎君的貼身物件,四年前微臣還在會稽的時候,此人曾想將微臣強納為側室,還送了這塊玉牌做信物,此事叫他夫人知道,又跑來將玉牌討要回去。可那位顧郎君偏又不死心,半夜來尋微臣,卻沒想醉酒糊涂,路上居然一頭栽進溝里……此事雖與微臣無關,可那位顧夫人,卻認定了微臣是禍根,還發誓要殺了微臣,為夫報仇,微臣也正是因為此事,才與兄長逃離會稽。”

“哦?竟有這等事?”蕭道成顯然不大相信。

“而這塊玉牌,微臣猜測,是那位顧夫人拿來收買刺客的,那晚刺客闖進禪房,微臣的護衛尤檢,曾沖進來同他打斗,這塊玉牌,想必是二人打斗之時,刺客不慎掉落的。”

三司似乎都已信了,唯有蕭道成,依然在摳著下巴,那一雙鷹眼,目光如炬,眼底藏著一絲質疑。

而跪坐在謝徵身后的玉枝,聽謝徵編出這么一個故事來,暗想她的主子果然厲害,說謊非但不臉紅,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嗯,人哪,不會寫“心虛”二字也未嘗不是件好事!可那塊玉牌……分明是縣侯送的呀……

蕭道成給一旁的曲平使了個眼色,曲平這便走下去將謝徵手中玉牌取來,呈給蕭道成,蕭道成打量著玉牌,忽而問:“玉枝,這塊玉牌,當真是你在雞鳴寺發現的?”無巧不成書,可蕭道成偏偏不相信巧合,何況謝徵所說的舊恨,又是四年前的事了。

玉枝和謝徵對視了一眼,這便接話道:“是,這塊玉牌,是奴婢在郡主所住的禪房里頭看見的,當時掉在地上,奴婢還以為這是郡主的物件,便一起帶回府去了。”

她今日一早,的確去過雞鳴寺,也確是去了當時她們一行人所住的禪院,可她只是去取回自己遺落的玉笄,不曾進過謝徵所住的禪房。

謝徵自是看出了蕭道成心中疑慮,于是又說道:“微臣今早看到這塊玉牌,原也不敢相信那位顧夫人,其實就是四年前的故人,畢竟,那件事都已經過去這么久了,她原本也不該知道微臣的去向……怕是因微臣前些日子派人將兄長的骨灰送回會稽,方才讓她知道藏身之處……”

她這個衡陽郡主,聲名在外,但凡聽說過她名號的,十個里有九個都曉得她閨名謝徵,出身會稽謝氏,讓遠在會稽的“故人”打探到行蹤,這本就是件尋常之事,她卻故意不提,只說了將謝縷骨灰送回會稽的事。

蕭道成聽她這么一說,又想她在整個大齊早已是名聲大噪,如今果然有些許信了,卻還是半信半疑的,他不再去想謝徵的話有什么問題,因為謝徵的話實在沒有紕漏,索性將目光轉向顧遜,言道:“倘若真如你所說,主謀其實是會稽顧氏夫人,那顧遜當日為何要認罪?”

“因為他愚孝!”謝徵并未斟酌,脫口而出,顯然說的是最最真實的心里話,而顧遜聽聞謝徵如此評價,臉上毫無面色波瀾,只是閉上眼凝思,也許謝娘子說的沒錯,他的確愚孝!

謝徵看著顧遜遍體鱗傷的背影,接著又說:“一聽說刺客是受一位顧夫人指使,在真相未明之時,就稀里糊涂的就站出來頂罪,偏還以為自己很孝順,殊不知沖動之舉,險些為整個顧家帶來滅頂之舉,其實左仆射沒有‘孝’,就只有‘蠢’!”

顧遜低著頭,忽而開了口,說道:“郡主教訓得極是。”

蕭道成仍然半信半疑,要說顧遜果真是在什么都不清楚的情況下就為母頂罪,這不合情理,可轉念一想,在這建康城,若提起“顧夫人”,有誰第一個想到的不是那位吳郡顧氏夫人,顧遜聽及“顧夫人”,便以為是自己的母親,這也不是不可能。

“好,德音啊,你所言不無道理,可此事還有待查證,倘若這顧遜的確無罪,朕自然不會枉殺無辜。”

謝徵暗暗松了一口氣,既然蕭道成都這么說了,那顧遜此番,必然可以脫身,不過,死罪可免,活罪怕是難逃,可也總歸撿回一條命了!

“謝陛下明察秋毫,”謝徵站起身來行了個禮,蕭道成隨即就沖堂下衙役招了招手,言道:“來人,暫且將顧遜收押,本案容后再議。”

“是,”兩個衙役上前來將顧遜押走,顧遜轉身往外走的時候,方才有機會看向謝徵,二人四目相對,皆是百感交集。

待顧遜被押下去,蕭道成又沖謝徵擺了擺手,言道:“德音,你傷勢未愈,回去歇著吧。”

“是,微臣告退。”

顧陸氏轉過臉去,不再看向謝徵,她于是又繼續磕頭,卻已不再說話,謝徵適才所言,她似乎并不悲痛,因為乞求就只是乞求,期待也只是期待而已,她如今已不敢奢望謝徵能就顧遜了。

而彼時府衙里頭也正有司隸府的司隸校尉和御史臺的御史大夫李叡,以及廷尉署廷尉鄭回三人一同審問顧遜,蕭道成則坐在主位聽審。

玉枝聞言就已愣住,不大高興的問:“娘子是要去廷尉署?”

“你去準備輛馬車就是了,”謝徵也心知玉枝定然是不想她去廷尉署救顧遜的,便并不作答,玉枝滿臉盡是不悅,只微微側過身子,望向府外,卻并不動身著人準備馬車,也不接謝徵的話。

謝徵不免有些心急,道:“快啊,未時三司會審,現已近午時,怕是要趕不上了。”

小卒點頭答應,隨即轉身跑向府衙。

顧陸氏跪在一旁,聞知謝徵來此,便停下來不再磕頭了,而是側首望著謝徵,此時的她,額前血汗相匯,兩眼腫似魚泡,鼻涕呼之欲出,滿臉淚痕明顯,發髻松散,兩鬢烏發絲絲縷縷的沾在臉頰上,雙手撐在地上,卑躬屈膝,毫無士族貴婦人那樣的高傲姿態。

玉枝不好拂逆她的意思,只得順著她,只說道:“娘子傷勢未愈,經不得馬車顛簸,還是坐肩輿吧,雖走得慢,可總要比車子平穩些。”

她深知謝徵著急趕往廷尉署,所以才吩咐準備馬車而非牛車,也知謝徵為了能快些趕到,不一定就會答應坐肩輿過去,所以這話一說完,即刻就走出客堂去吩咐下人準備,只怕謝徵再來句“肩輿太慢不方便”什么的……

小卒一驚,趕忙彎下腰來行禮,說道:“小人有眼無珠,沖撞了郡主,請郡主恕罪。”

“陛下可是在里頭?”謝徵冷冰冰的問,小卒頷首答:“是。”

謝徵緊接著又道:“勞煩你進去通傳一聲。”

而謝徵見她急急忙忙走出來,自然也知道她心中所想,索性不管是馬車還是肩輿,總歸是可以去了。

未多時,肩輿已然備好,玉枝特地找來兩個部曲做腳夫,抬時可以穩重些。

隨后就見玉枝走進客堂來,身后跟了個小丫鬟,手里頭抱著一把未撐開的油紙傘,和玉枝一同攙扶著謝徵往院子里走。

甚至渾身是汗,浸濕了一身云錦繡衣,身上又不時傳來汗臭味,伴隨著泔水的酸餿,令人作嘔,如今這副模樣,似乎比方才在侯府更顯得狼狽。

“郡主……是來救子庚的么……”顧陸氏如斯哽咽,話里話外都是乞求,就連望著謝徵時的眼神里頭,也都是期待。

謝徵看了她一眼,只說:“受邀來此聽審,顧夫人莫要多想了。”

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