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一八五章 一意孤行

雪仍然靜靜的飄落在湖面上,船艙內的氣氛卻已經截然不同。

沈默問得直截了當,胡宗憲卻有些招架不住,他端起茶盞,借著飲茶的動作擋住臉上的尷尬。等將茶盞擱下時,表情已經恢復了正常。

“不管別人怎么看,我胡汝貞都問心無愧”胡宗憲淡淡道:“因為我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

沈默沉默半晌,又問道:“請問梅林兄,張部堂因何事要被鎖拿問罪?”

“畏敵怯戰,坐觀倭亂。”胡宗憲沉聲道。

沈默的面色不由有些難看,低聲道:“既然如此,張部堂就更得將功折罪了,梅林兄為何還要我轉告什么‘不動可活,動則必死’呢?”

仿佛沒有感受到他的質疑,胡宗憲不動聲色道:“如果不動的話,罪名也僅止于此,最多便是罷官解職,除籍還鄉。但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輕舉妄動,罪名可就大了,就算徐閣老也救不了他。”

“什么罪名?”沈默沉聲問道。

“欺君之罪。”胡汝貞壓低聲音道:“陛下的怒火將無可遏止。”

沈默感覺有些難于理解,他使勁搖搖頭,艱難問道:“我怎么無法理解呢?”

“有許多事情你不知道,沒法理解是正常的。”胡宗憲輕聲道:“你只要把這句話轉告給張部堂,他自然什么都明白。”胡宗憲的嘴巴極緊,只要他不想說了,沈默便什么也問不出來。

這時船身輕微一頓,重新靠回了斷橋邊,分別的時刻到了。

沈安和胡宗憲的書童捧來衣帽,給二位大人換上。沈默剛要往艙外走,卻聽身后的胡宗憲低聲道:“一直是你問我,是不是也該我問問你了?”

“來而不往非禮也。”沈默回頭笑道:“我不想非禮梅林兄。”

胡宗憲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問道:“你還準備站在張總督那一邊嗎?”

沈默用兩指輕捋一下大氅的衣襟,動作不帶一絲煙火氣,只聽他輕笑一聲道:“下官奉的是皇命,辦的是皇差,所以是站在陛下那一邊。”說著朝他拱手道:“承蒙梅林兄厚待,小弟不勝感激,請梅林兄留步。”便在鐵柱的接應下,飄然離去了。

神色復雜的望著很快消失在雪夜中的馬車,胡宗憲并沒有返回船艙,他扶著艙壁站在甲板上,任雪花將渾身裹成白色,卻仍在一動不動的想著心事。

身后的書童輕聲問道:“大人,我們回去吧?”

好半天胡宗憲才緩緩點頭,身上的落雪便撲撲簌簌下來,露出原本的灰色。他臉上自嘲的色彩越發濃重起來,愴聲低嘆道:“永遠都洗不白了……”

胡宗憲回到欽差衙署時,趙文華正在花廳里聽曲,他在外面等候半晌,直到聽見曲子終了,這才讓人通稟一聲,邁步走了進去。

便見趙侍郎舒服的斜倚在軟榻之上,身周圍還圍攏著五個如花似玉的侍女,兩女為他捶腿捶腿,兩女為他捏臂,還有一女跪在他的背后,以雙膝為枕,讓趙文華躺在她的腿上,為他輕柔的按捏頸脖。所謂溫柔鄉、脂粉堆也不過如此吧。

胡宗憲對這一套已經習以為常了,他朝屋里涂脂抹粉,穿著花花綠綠戲服的一個男子點點頭,便對趙文華拱手道:“梅村兄,小弟回來復命了。”趙文華字元質號梅村,比胡宗憲大九歲。兩人因為一個號‘梅村’、一個號‘梅林’,寫起來極為相近,便拜了把子,稱兄道弟,關系更勝尋常。

趙文華摸一摸身邊侍女柔滑的大腿,這才緩緩坐起身來,招呼胡宗憲坐下道:“老弟快坐下暖暖身子。”便迫不及待的問道:“怎么樣,那小子答應了嗎?”他恨不得將張經打入十八層地獄,不放過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就連沈默這種人微言輕的小角色都要利用……卻又自持身份,不屑與他交往,所以才派胡宗憲代為說和。

殊不知胡汝貞陽奉陰違,非但沒有拉攏沈默,還讓他給張經示警,如果讓趙文華知道真相,定然不會再跟他客氣。但胡宗憲極為謹慎,將約會定在湖中游船上,就算趙文華派人盯梢也無可奈何,所以他不慌不忙道:“至少他的態度是好的,答應的也很痛快,但是人心隔肚皮,到底會不會跟我們彈劾張經,不到他上書的那一刻,誰也不敢打包票。”他說得好似言之鑿鑿,實際上什么也沒保證,到時候無論怎樣都好擺脫干系。

趙文華卻沒想他這么遠,他有些郁悶道:“別看他屁大點官,毛權力都沒有,可偏偏卻又密折專奏權,奏章是由錦衣衛北鎮撫司傳遞,而不經過我的通政司,要不哪還用老弟偏勞這趟。”

“為兄長分憂,是小弟應該做的。”胡宗憲謙遜笑道。

說話間,方才那個戲子已經褪下戲服、洗去臉上的粉底,換上尋常士子裝束,卻是一個相貌俊美的書生,只是鼻子有些鷹鉤,嘴唇也太薄,看起來不那么忠厚。

他端著托盤上來,將茶水點心擺在桌上,便就勢坐在榻沿,安靜聽兩人說話。

趙胡二人也不避他,因為他不是府上奴仆,而是趙文華的幕僚,姓羅名龍文字含章,也是在趙侍郎最窘迫的時候投奔而來,所以頗受優待。

兩人說了一會,話題便又回到張經到底會不會倒臺上,趙文華憂慮道:“今兒個下午收到老爺子的報告,說是徐階已經穩住了陛下,答應暫時不任命新的總督替代……這是不是說明,陛下還沒有對張經死心呢?”

胡宗憲搖搖頭道:“無論如何,張經這個總督都做到頭了。”

“老弟何以見得?”趙文華眼前一亮道。

“因為他的滅倭方針,與朝廷是擰著的。”胡宗憲輕聲道:“陛下和內閣希望‘速剿’,他卻主張‘緩剿’,在策略上與朝廷大政不一致,這才是導致陛下不滿的根本原因。”說著十分篤定道:“就算這一關讓他闖過去了,不久的將來,也依然會因此觸怒陛下的,所以陛下一定會換人的。”他這話還隱含著一層意思,那就是皇帝剛愎自用,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姓格,是不會容忍張經的一意孤行的。

趙文華聽懂了這層意思,拊掌笑道:“妙啊,汝貞,汝真乃大才也!”

羅龍文雖然沒聽懂那層意思,但他慣會察言觀色,見趙文華如釋重負,知道胡宗憲為他解決了一大心病,便跟著稱贊道:“我看東南奇才屬明公第一,胡公第二!朝廷要想平定東南,還得倚仗二位大人啊。”

趙文華得意的哈哈大笑道:“不錯,到時候扳倒了張經,我來做這個總督,汝貞你取代李天寵,咱們兄弟齊心,齊力斷金,非要把前人干不成的事情給干成了!”

胡宗憲輕聲道:“那小弟就等著仰仗兄長騰達了。”便也跟著笑了起來。

他們這邊歡天喜地,總督行轅那邊卻如冰天雪地,沈默一回去便求見張部堂,在簽押房中把胡宗憲的話全盤托出。

聽完沈默所說,張經便一動不動的坐在那里,仿佛泥塑一般。其實他在今天早晨便收到徐閣老的來信,已經知道錦衣衛南下的事情,且徐閣老同樣告誡他,不得輕舉妄動。當時張總督還不太在意,他認為只要打一個打勝仗,便可一俊遮百丑,將這一頁蓋過去了。但現在胡宗憲又一次提醒自己,這讓張總督不得不靜下心來,好好權衡一下其中的利弊得失。

好在沈默極有耐心,索姓閉目養神等著他。直到外面三更鼓響,張經才回過神來,兩眼空洞無神道:“半年的籌劃隱忍,終于把敵人引誘出來。狼土兵已經到位,各路大軍也已到齊,只等老夫一聲令下,便要發動總攻。”說著目光漸漸堅定起來道:“現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沈默輕聲道:“如果真如胡巡按所說怎么辦?”

張經緩緩搖頭道:“小勝當然不行,但如果老夫取得一場決定姓的勝利,就算那些人想要辦我,也得先問過天下的百姓!”

見他心意已決,沈默便起身拱手道:“學生靜候大人的捷報!”

張經呵呵笑道:“拙言,可想看一看那些不可一世的倭寇,是怎樣全軍覆沒的?”

“求之不得。”沈默歡喜道。

“且耐心等著,這幾曰老夫便會喚你同去。”張經自信笑道:“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的。”

“下官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