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八九六章 丁憂(中)

官居一品第八九六章丁憂(中)

然而就在這時候,紹興傳來消息,暗殺竟然成功了沈老太爺被當眾槍擊,用最慘烈的方式離開了人世。

如果知道真的能殺掉沈賀的話,張四維是絕對不會下這道命令的。

這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完全違背了他置身事外的初衷。

一想到將要首當其沖,面對沈默慘烈的報復,張四維就一陣陣頭皮發炸,像烙餅似的在床上翻了一夜,終于還是橫下心來!現在的情形,已是不死不休了,自己這個即將上任的首輔,又有皇帝這面大旗護身,還怕他個即將離任的首輔不成?

是時候讓天下人重新認識自己了,知道我山西張鳳磐,是個什么樣的狠角色!

恰這時候萬歷召見,他坐上肩輿來到乾清宮,便見皇帝獨自呆在東暖閣里如坐針氈。

行禮之后,萬歷賜坐,劈頭就道:“紹興那邊干得漂亮”

張四維的臉上,再也看不出一點惶恐,而是透著欣喜,拱手道:“列祖列宗保估,終于大功告成,可見老天爺都是站在皇上這邊的!”

“是啊,朕是天子,天命所歸,還有什么事兒干不成?”聽了張四維的話,萬歷心下稍安,但旋即又蹙眉道:“只是十日前沈默剛剛遇刺,現在他父親又被槍殺,會不會引發什么,不良反應?”

“反應讀書定是有的。”張四維一臉淡定道:“但對于皇上來說,有益無害。”

“怎么講?”萬歷精神一振道。

“第一,因為當年張居正奪情的風波,沈默是絕對不能再留在京城里,丁憂三年,足夠將他的影響力抹去。”張四維道:“第二,這些事情既然做了,皇上自然不能承認,但也沒必要否認,否認就是心虛害怕,反而會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以為陛下可欺。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用鐵血手段震懾宵小,徹底清算他在朝中的勢力,這是皇上奪回大權的必由之路!”

看到張四維如此鎮定,萬歷半尷不尬地一笑道:“收權是必須的,可是如今滿朝文武都是他的親信,勢大難欺啊哪怕他回家丁憂,想清算他,談何容易?”

“皇上此言差矣”話”出口,張四維便覺不恭,他朝萬歷歉意一笑,委婉道:“京城一到冬日,滴水成冰雪厚三尺,可是一到夏天,驕陽之下,上哪兒看得見一點兒冰渣?政壇變化也是如此。微臣歷經三朝,親眼見了嚴嵩、徐階、高拱三位權臣的興亡,他們勢大時,六部九卿皆乃其屬吏,科道言官全為門下走狗,權勢滔天、順昌逆亡,絲毫不遜于沈氏。可是這些人一旦下臺,其門生走狗便紛紛投入新貴門下,甚至為了討新主子歡心,賣力的撕咬舊主,可謂丑態百出,令人不齒。

不信您看看嚴、徐、高三位的凄慘晚景,沈默同樣不會例外。”

“理是這么個理。”聽著張四維的話,萬歷拿起桌上的一柄碧玉、

如意,一邊把玩一邊答道:“朕也從不懷疑,自己會成為最終的贏家……………,只是這個過程,怕是不會容易了。”

“皇上能時刻保持冷靜,殊為難得。”張四維領首一記馬屁,然后道:“但這件事做起來也不難,無非就是分批分次的清洗。之前皇上所以覺著束手束腳、難以展布,是因為有沈默在,內閣五府六部十三省的文武,都聽他的,而不是聽皇上的。所以會形成這種太阿倒持的局面,是因為皇上沖齡登極,不得不將國政盡付于沈氏,他才得以上下其手、黨同伐異,把朝廷的要害部門都換上自己的走狗。但如今皇上經過十年歷練,早已深沉練達洞察幽微,自然不需要他越殂代皰,所以要趁機將他的黨羽都摘出朝廷,換上忠于皇上的大臣。”

“說的是不錯”萬歷擱下如意道:“可是群臣一起抵制怎么辦?沈默就算走了,他的影響力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消散,萬一攛掇著群臣和朕對抗,到時候不會鬧得不可開交?”

“皇上說到點兒上了!”張四維目露殺機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要消除他的影響力,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讓他從這個世上消失!”

“這個太過了吧”萬歷有些無奈的望著這個面相溫柔的中年男子,心說你除了殺殺殺,就不能出點兒不見血的主意?

在快要餓死的時候,人是不會挑食的,管它是豬食還是狗糧,只要能填飽肚子就行。

但是當人解決了吃飯問題時,他就不再想去碰那些臟東西了。在其它事上也是一樣的道理,看不到扳倒沈默的希望時,萬歷可以不擇手段,但現在沈默已然要下臺了,他就不想再那么粗野了。畢竟自己日后還要統治這個國家,還需要天下的讀書人效忠,這種令世人齒寒的事兒,還是少干為妙。

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難道不能搜集他的罪證,由廠衛逮捕他么?”萬歷道:“天下烏鴉一般黑,朕就不信他能那么干凈。”

“皇上的法子自然沒錯,可是不能立竿見影。您得明白,現在已經不是一般的政治斗爭了,有道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們和沈氏已是不死不休。而他在東南的能量實在太大了,一旦放他回去,怕是如縱虎歸山、放龍入海,會帶來社稷之禍的!”

這句話擊中了萬歷皇帝的要害,他緊張的問道:“那依先生所言呢?”

“在其返程途中襲而殺之!”張四維抬手做出個刀砍的動作道:“為避免夜長夢多,局勢不可收拾,這是唯一的辦法!”

“”萬歷站起身來踱步半晌,方緩緩同道:“有把握么?”

“大臣出行的警蹕是有定規的”張四維信心滿滿道:“一品大員離京的衛隊是五百人,皇恩浩蕩,可以給他將人數翻番,派一支千人的衛隊。”

“你是說萬歷恍然道!”朕派一隊禁軍給他當護衛!”

“對,這是皇上的恩典,他無法拒絕!”張四維道:“有了這么多的人“保護”他自然沒有理由再找其它衛隊。”

“那么如何善后?”萬歷表情怪異道:“總得給朝野一個交代吧?”

“這正是天助皇上,內閣剛剛收到奏報,黃河在郊州決口,從睢寧到宿遷一百八十里河水驟淺,大運河上的航船,一概不能通過。所以沈默今次返鄉,只能從天津衛上船,繞過成山角,走海路到上海。”張四維淡淡道:“海上航行是有危險的,遇到風浪就會沉船”“茫茫大海,確實是絕佳的葬身之地!”萬歷尋思一下道:“這件事,交給錦衣衛來做如何?”

“不妥。”張四維搖頭道:“沈默和嘉靖朝的錦衣衛大都督陸炳是師兄弟,后來陸炳的兒子又當過鎮撫司的提督。雖然到了萬歷朝,陸家人在錦衣衛銷聲匿跡,但藕斷絲連的關系在里面,這種時候不能信任。”“那用什么人?”萬歷道:“要是連錦衣衛都不值得信任,那朕還有什么人可用?”

“至少勛貴是可以信任的,他們手下的禁軍自然也可以信任。”“朕怎么聽說,那幾個世襲罔替的公侯,都跟他打得火熱呢?”萬歷搖頭道:“別讓他們玩出個華容道來。”“皇上多慮了”張四維搖頭笑道:“大臣來來走走,換了一茬又一茬,他們卻一直在那里。百年的公侯世家,只要大明不滅,便能一直昌盛下去,這是他們的根本利益所在,所以皇上不必擔心,他們會跟大臣攪在一起,哪怕那個人是沈默,也不會例外至于您說的打得火熱,不過是逢場作戲,各取所需罷了。”萬歷終于放下心來,沉聲道:“這件事交給你全權負責!”說著提筆寫一道手詔,又拿出那面金牌交給張四維道:“辦成這件事,你就是首輔!”“多謝皇上恩典!”張四維一臉的,心里卻破口大罵開了:“奶奶的,叫花子的后代就是不開眼”就算不辦這件事,也該他來接任次輔,這算哪門子恩典?

張四維回到文淵閣,就見自己的侍從站在自己的值房外張望。

一看到他回來,那侍從飛也似的跑過來,1小聲稟報道:“舅老爺來了,帶著火呢。”

張四維點點頭,不動聲色道:“你守住門,不要讓任何人靠近。”說完便走到門口,推門進去,果然看到王崇古一張黑臉,正坐在椅子上生悶氣。

“荽舅怎么來了?”張四維關上門,走到桌邊,給王崇古斟一杯茶:“有事兒你讓人叫一聲,我過去就是了。”

“你如今今非昔比,成了首相大人。”王崇古卻不伸手接,把他晾在那里:“我不過是區區一尚書,哪敢在您面前裝大?”

“舅舅說笑了。”張四維不尷不尬的笑笑,很自然的收回手,將那杯茶水自己喝掉,坐在他邊上道:“別說我還不是首輔,就算當上了,您不還是我的老皇舅?”“別給我灌mi魂湯”王崇古是最喜歡這個外甥的,往常他這樣一說,多大的火都消了。但今兒個卻依然黑著臉道:“我問你,沈默他爹的死,是不是你干的?”“天下人都懷疑我,舅舅也不該懷疑我啊!”張四維矢口否認道:“我怎么會干出這種蠢事?我爹也還在世啊!”

“我想你也沒那么蠢”王崇古的臉色這才好看點。七年前楊博去世,指定讓張四維接班。為了讓外甥盡快樹立起威信,王崇古刻意不過問晉黨的事務,因為他相信楊博的眼光,更相信張四維的能力。

幾年下來,張四維確實展現出非凡的能力,他將原本就聯系密切的晉黨,打造成了組織嚴密、服從性很強的集團,當然只服從他一個人。而王崇古也自食其果,真成了啥也管不著的名譽長老。

但這并不代表他真的邊緣化,以他在晉黨深厚的人脈,只要他想知道什么,就一定會知道:“可是為什么我聽說,你曾經調動咱們在紹興的暗樁,跟蹤過沈太爺的行蹤呢?”

“只是做做樣子給皇帝看而已。”張四維先是一驚,但很快便穩住道:“但動手是絕對不會的!”說著苦笑一下道:“沈家的侍衛,都是百戰余生的精兵,你覺著咱們的人有可能得手么?”

“凡事總有意外,說不定就走了狗屎運呢。”王崇古雖然這么說,但其實已經是信了,他嘆口氣道:“這件事,沈閣老讀書定要徹查的,查來查去查到你頭上,可就是黃泥巴掉到ku襠里,有嘴說不清了。”“哎”張四維苦著臉道:“我也正在發愁此事,真不知是哪一路缺德鬼,敢做不敢當,卻要連累別人。”“那也是你有虧心的地方在先。”王崇古道:“要真不是你做的,那就跟我走一趟,去跟沈閣老說清楚了。”

“怎么說?說我只是盯了伯父幾天的梢,沒打算把他怎么樣?”張四維搖頭道:“舅舅,這種事解釋不清的,只能隨他想了。”

“你可知道這樣的后果?!”王崇古面色嚴峻道。

“無非就是兵來將敵水來土堰。”張四維無所謂的笑笑道:“當年舅舅和我兩邊下注,現在看來,是我這邊贏了。”

“勝負還未可知呢”王崇古看著自己的外甥,搖搖頭道:“我不知道你怎么對沈閣老那么大的成見,非要幫著宴帝跟他死磕到底,相信我,你們贏不了的。”“舅舅不要滅自己威風,長他人志氣!”張四維有些不高興了。

“你不用不高興,我只說一點你就知道了。”王崇古嘆息一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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