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路

第三十七章 歸路向何方(1)

他把歸曉送到鎮上的小客棧。

給她整理行李,發現了幾瓶藥,歸曉一個個獻寶似的給他解釋,她貧血,這是補血的,還有維生素。還有一個她沒具體講解,含含糊糊的,猶豫半晌才說:“我自從懷孕就甲狀腺減退……只能吃這個往上補。我問醫生會有什么麻煩,他說有小概率影響寶寶智力,還有一定概率寶寶也會遺傳甲減。很小概率,你別怕,我吃著藥呢。”

歸曉說完,還是發愁,可她早就想過了,反正沒事生出什么樣的都是寶貝。

路炎晨聽著,想找幾句安慰她的話來,可又怕她更關注在這個點上,于是什么都沒說。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從腰里摸出一把刀來想給她削鳳梨吃,轉念一想這東西沾過生人的血不合適,又收了刀,去樓下要了刀弄好了一盤子上來。

等歸曉吃起來,他就總想給她做點兒什么,也沒得做,見她吃完幾塊不吃了,就將毛巾泡熱了給她擦干凈手指,一根根地擦得挺仔細,比過去擦槍還認真。

歸曉倚在他肩上,被他這么服侍,鼻子發酸:“路晨……我可想你了。你想我嗎?”

沒營養的對話,萬年不變。

“想。”路炎晨應著,又出門了。

“又干什么去?”她剛培養點情緒。

“給你打水,泡泡腳。”聲音從門外進來。

正被走過的段柔聽到,探頭一瞥歸曉,小聲說:“果然找老公還是要找長得帥的,越帥人脾氣越好,丑男都自大。”“……他脾氣才不好呢,”歸曉悄聲說,“他小時候就一小流氓頭子,不吭聲就能嚇死一片。”對方不信,搖搖頭,閃了。

歸曉被自己這么一說又想起小時候,懷孕了,人就矯情,有事沒事總想。等路炎晨端水回來,把她一雙腳丫放進熱水里了,她伸手,摸他寸頭:“捏捏腳。”

路炎晨抬了眼皮,半笑不笑地打量她。可手下已經照辦了,捏得還挺舒服。

“路晨?”

“嗯?”

“你家那大狗,還在嗎?”

“早沒了,怎么了?”路炎晨判斷著,歸曉一定想提那件事。

“你還記得你第一次給我寫情書嗎?”

……沒猜錯,就是那件事。

兩人第一次吵架,歸曉整晚沒睡著,瞪著天花板等天亮。

轉天,早自習她前腳邁進教室,后腳,平時班里沒怎么說過話的男生跟過來,扭捏地從軍挎包里掏出封信:“這信給你。”她窘然:“什么?”“早上上學,我碰到晨哥遛狗,他讓我帶給你的……”男生往她手里硬塞,多瞄了她好幾眼,歸曉更窘了。

后來她才知道,那天路晨從三點遛狗遛到六點多,就怕錯過那個能給她帶信的小男生。那封信被蹂躪到晚上也沒拆,她回家傳呼他,等回了電話,他說起三點遛狗的事。

“哦,”她倚在書架上,夾著電話裝傻,“干什么那么早?”

電話里的人靜了會兒說:“太生氣。”

她又哦了聲。我還生氣呢……

“感冒好沒有?”

她悶了會兒:“你怎么知道我感冒了?”

一直怕在他面前用擦鼻子太難看,拼命忍著,趁他不注意摸出紙巾迅速擦干凈,未料早被察覺。他笑,在苦情歌的旋律里,特不和諧。

那年,音樂市場還正是火爆的時候,《過火》、《用情》、《我的心太亂》、《愛如潮水》等等,正當紅。電話機在書房,她為了能最短時間接起來他打的電話,不被外頭聽到總把錄音機音量調很大。

那封信的內容,她以為自己會一字不落得背下來。可還是高估了自己,到現在記得的,也就模模糊糊幾句,大意是,問她還記不記得自己說的——

在一起就不許分手,路晨你要敢分手我就哭死給你看。不許玩玩,保證,發誓,怎么吵架都行,就是不許分手。

看看,這就是路晨的情書水平。

甜言蜜語不見蹤跡,還把她撒嬌的話丟回來提醒提醒她:吵架可以,不能分手。

路炎晨摸著水涼了,把她腳丫從水里撈出來,半蹲著,放在膝蓋上拭干水滴,挺小一對腳丫握在手心里好玩得很……

“色情狂……”歸曉用腳踢他。

秦明宇拎了不少新鮮水果回來,這一探頭了不得,又縮回去當沒瞧見。

是夜。

路炎晨借著上網查資料的空檔,搜了搜妊娠期的甲狀腺問題,又順便看看其它并發的妊娠期病癥。煙一根接一根,都不帶斷的,生生將秦明宇嗆醒了。照理說秦明宇也是結婚過的人,還當了爹,可從沒到路炎晨對歸曉的這個程度上,他是相親認識的過去老婆,就覺得結婚是生娃過日子,每個人的人生必經路,愛不愛的,最后還不是柴米油鹽小摩擦里磨成了親情?老一輩、同一輩的都是這種論調。

可在路炎晨和他老婆身上,似乎這就成了悖論。

愛情,還是最初的樣子。

歸曉走后,路炎晨長了教訓,提前打報告。

大概在預產期附近那個星期申請回去。

上頭領導本來就用了他一個大人情從二連浩特調來人支援,看人家報告上直接標明“老婆生產”,權衡下還是批了。

路炎晨在的這個地方是邊境,近兩千公里的國境線上,都是人跡罕至的地區。

這個工廠也是,因為平時主要回收廢棄的彈藥,屬保密單位,前后都不見人煙。這里的工人們也都淳樸,好些都是父子、父女,兩代人都干這行,民間的“拆彈專家”。路炎晨閑下來時候,還經常會被他們請去,大家一起研究那些廢棄彈藥。

他性子雖冷,可比別屋專家好在了在一線多年,不光能給這些人講彈藥的構造,還能說些別的,比如引爆后的現場情況,實戰時的小趣事。中秋節上,人家給諸位專家送吃食,路炎晨這屋子里還多備了不少。

還有半個月要預產期時,他和歸曉通電話頻繁了一些。

電話里,路炎晨幾次三番想和她討論那些妊娠問題,都被歸曉略過去,她就是一個勁兒的在電話里笑,給他八卦,秦明宇和自己同事是怎么隔空處對象的……“我和你說啊,特逗,段柔前兩天才和我說,他們那天見面時候,段柔就覺得印象還不錯。就問秦明宇,我覺得我們可以相處試試,你同意嗎?她就和我說,眼看著秦明宇的臉啊就漲紅了,大姑娘一樣……”

他坐在山頂頭的巖石上,大半夜的望出去,沒燈光,盡是月下山林。面前是崖壁。

從山路往上瞧,不見人影,只有一點亮在那閃著,像綴在夜空的星。

這根煙是臨走前和秦明宇要的,沒過濾嘴,抽到燙手了他才覺察,撳滅丟掉時,山下有人影往上跑,是領導的警衛員。

“有事,先掛了。”他直覺要出事。

“這么晚……有什么事啊?”這都十一點多了。

“沒事,秦明宇喝多了。”路炎晨這謊話扯得,都不從腦子里打彎。

“哦哦,那你快去。”

斷了線。

跑上來的人氣喘吁吁的:“有人闖禁區了。”

果然不是好事。

路炎晨手撐巖石邊,躍下三四米,落地就往下跑:“有人去了嗎?”

“有,闖禁區的有六七個人,都是小年輕,”身后人緊隨其后,跑著說情況,“說是玩真心話大冒險啥的,進去的,就有個男的膽小不敢進去。在禁區外頭蹲了三、四個小時害怕,報警了。現在全是地方上的警察在那。”

路炎晨罵了句人,帶那個警衛上了車。

這一條地帶早就拉了鋼絲,掛了牌,標明是軍事禁區。十幾公里一條警戒線,日夜有人守著,還是被那些旅游的人穿過去了。警衛員簡明扼要說著,工兵們才撤到另一塊基地去,工廠里的這些專家是離這里最近的,眼下情況緊急,能配合警察的也只有他們。

而這些專家里,最有實戰經驗的就是路炎晨和秦明宇幾個。

十分鐘后。

車剎在土路邊,刺眼的燈光晃過前方,幾個臨時照明燈圍在一塊草皮上。路炎晨打開車門下去,正聽見那個挺年輕的男人在義憤填膺地指責穿著制服的警察:“我們都是納稅人,你們就要保障我們的安全?為什么這里沒有人守著,就拉這么簡單的鐵絲?掛個牌子?”顯然這年輕人已經混交蠻纏了很久,警察們都不太愉快了,包括一旁穿著軍裝也剛到的秦明宇,也被這年輕男人吵得頭疼,一個勁投訴這些警察接了110來的慢,來了又不行動,就在這兒等著。

警察還挺好脾氣,解釋這里是雷區,沒這么簡單,一定要等排爆專家來。

秦明宇在吵鬧中,見到路炎晨來,忙迎上去。警察們看到專家這么快到了,長出口氣,也上來,迅速溝通著剛更新的情況。這里邊還是沒信號,打不通電話,只能大范圍搜索。年輕男人被兩個警察擋著,一個勁瞄路炎晨這里。他人機靈,看所有人簇擁路炎晨,猜想是他們的什么領導,馬上跑上前:“你是領導吧?你要給我下個保證——”

“把他給我拉一邊去。”路炎晨很不耐煩。

“你什么態度?”那人咬牙切齒往出摸手機,“給我站著,別躲,我把你這種人發網上去!”路炎晨劈手把他手機奪了,丟去給身后的人:“軍事基地,拍攝就按間諜罪處理。”

……那男人被路炎晨目光唬住。

路炎晨也懶得再理這人,對秦明宇說:“照我們剛說的辦,你帶一隊,我帶一隊——”

年輕男人被奪了手機,怒火上涌,看路炎晨還在部署,更急了:“我都報案這么久了,還在這耽誤不進去救人!還在商量?竟然還在商量?”

“里邊是雷區!知道嗎?”秦明宇終是繃不住,將那男人拎到燈下,“這些警察不懂排雷!沒我們,他們進去也白搭!”

“別找借口,你們就是辦事效率低下,不拿老百姓的命當命。你當兵的吧?你對得起你這身衣服嗎?平時耀武揚威的,去哪拿個軍官證就不要票錢了,都是我們拿錢養著的!”

秦明宇擼起袖子:“老子真他媽……”

路炎晨瞪了秦明宇一眼:“穿衣服去,拿上工具,快點兒。”

說完,他一米八幾的身軀轉過來,直視那個男人:“你從工作到現在交多少稅?十萬有嗎?”“……十多萬,”那男人被他唬過一句,有經驗了,知道路炎晨最兇,也就裝著硬氣,“不到二十萬。”

“二十萬我出了,還給你,”他瞥身后,“拿防爆服來,給這男的套上。來,你和我們去救你朋友。”

“……這是你們工作,憑什么我去?”

“放心,我職位高,會給你打報告,讓你從明天開始去公園都免票。”路炎晨聲一沉。

“……我不去……你這不是開玩笑嗎?我一老百姓怎么進去……”

“警察也不懂,你和他們一樣,別怕,有我帶著,”路炎晨重重一拍他肩,“救你朋友,你就該義不容辭!秦明宇!”

“到!”

“給他套上!”

“是!”

年輕男人徹底沒聲了,看路炎晨白面殺手似的,不自覺往后閃:“你別胡來啊,你這不胡鬧嗎?”路炎晨看著他的臉,目光更冷了:“二十萬賣命不值了是不是?你以為我們這些人,哪個人的命是不值這些的?告訴你,不敢去就老實給我呆著。信佛求佛,信上帝就禱告,什么都不信就原地給我唱國歌!別耽誤我們救人!”

說完也不再搭理這個年輕人,攬住秦明宇肩膀去拿工具。

“真他媽欠教育。”秦明宇窩了一肚子火。

“教育是他爹媽的事,”路炎晨無情無緒地說,“走了。”

過去那么多次救援,有熱淚盈眶感激的老百姓,當然也會碰上人渣,不能因為一兩個沒教養的就放棄自己曾在國旗下立得誓言。

兩人換裝,兵分兩路,進入了禁區。

這里被工兵小范圍排過了,危險還算小的,只能祈禱那幾個大冒險的年輕人運氣好,不要再往偏僻地方走,真進了危險區域。

“你這剛轉業出去,”秦明宇臨戴上面罩前,還在為路炎晨擔心,“別影響你。”

路炎晨沒說話。沒什么好擔心的,擔心這個,還不如去多憂心憂心快要預產期的歸曉。就怕她又什么都不說,大事化小……

兩人分散,路炎晨帶著四個人,向東北而去。

腳下是草,面前是山林。

青山,月色,他莫名就想到了那句“青山有幸埋忠骨”,總有不好的預感。上次,還是老隊長被害得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