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門春秋

第十七章 磕牙

老太太似是也有了判斷,不好在人家靈前糾纏這個話題。

大太太正巧將那跪在靈前的男孩拉到老太太面前,“六嬸,這是大爺的嗣子,取了名字叫褚秀苡,排行十一。”

呦,名字都取好了,排行也續好了,動作果然迅速。

往常這種緊急的喪事,都是族中商議,指一個合適的后輩子侄先充作兒子完成喪儀再做打算,而他們,效率何其高呀。

秀蓀則打量了一眼那男孩,長得挺好,小小年紀已經能看出端正挺拔的做派,本來就大大的雙眼因為瘦得兩頰凹陷而顯得大大的,本來白皙的雙手上還留有凍瘡的疤痕,一塊塊,斑駁的,猩紅的。

秀蓀忽然懷疑這孩子真是蘭陵接過來的嗎?蘭陵的族人過得也不差,族中世代耕讀,也有子侄當官,為什么這個小小的孩子看上去這么落魄。

大老太太和大太太應該不會那么大膽從外面買個孩子回來充作蘭陵老家的孩子吧。

秀蓀正疑惑著,忽然發覺那孩子也抬頭看著她,清澈的眸子叫人有些不敢直視,靈堂上不好嬉笑,她就給他福了福,稱,“十一哥好。”

大太太見到秀蓀這樣很滿意,又把秀蓀一頓猛夸。秀莞幾個也行禮打招呼。

褚秀苡一一回了禮。

老太太則拍了拍褚秀苡的肩膀,連聲稱好,“以后要孝順你祖母和母親,照應姐姐,撐起門楣才是。”

這樣場合也不好給見面禮,只好互相又安慰了幾句,大太太領著兒女給老太太一行人磕頭致謝,老太太他們出了靈堂,往大老太太處去。

——俺是看戲不怕臺高的分割線——

老太太一行人帶著各自貼身服侍的,再加上負責引路的幾個媳婦子,浩浩蕩蕩出了冶志園,在西側的甬道往南走了一段距離,再往東拐進一座院落,就是大老太太住的全福院。

這院子的位置大致在褚家老宅偏西的位置,只是看了一眼這牌匾,秀蓀忽然覺得好像看到了個冷笑話。

全福,自然是父母俱在兒女雙全,而這位大老太太卻是少年喪父中年喪夫晚年喪子都占全了。

老太太似乎也覺得諷刺,抬眼大量了一下那牌匾才當先一腳跨進了院子里。

進院便是回廊,廊柱高聳,雀替上雕刻繁復,頂著粉墻烏瓦圈出一片方方正正的藍天。

天井也是四四方方,由寬大的青條石砌合,石縫間填著些綠油油的苔蘚,偶爾冒出一兩顆開著小花的鮮草。

今日天光大好,照在經年的松木上,有的地方烏黑锃亮,有的地方微微泛黃,木質的紋理蜿蜒其中,纖毫畢現。

行走其間,仿佛是從沉睡的雄獅腳邊路過,一時覺得也許就算是踩到它長長的毛也能安然離開,一時又害怕那雄獅會一下子跳起來。

沿著回廊自堂屋前路過,轉進第二進院子,又見回廊,天井的中央不再是莊重的條石,而是鵝卵石鋪地,幾乎一樣大小的圓滑石子組成規則的海棠紋,只在院子中央擺出一只仙鶴的圖案。院子四角有石筍,有太湖石,苔蘚斑駁,芳草叢生,多了些許生氣。

這里就是大老太太日常起居的地方,幽靜古樸,充滿拙趣,只是今日,卻有點熱鬧。

屋里仿佛正在進行激烈的討論,時不時有高亢尖利的一兩聲從隔扇飄進院子里,聽不真切,有丫鬟進去通報,里面的人才停了停,丫鬟打起湘妃竹簾,老太太帶著他們進去,隨身伺候的人都侍立在廊下。

秀蓀跟著大人們跨進門檻,飛速打量了一眼屋內的陳設,這是個三開的屋子,徽式建筑大都這樣布局。

西間應是大老太太日常休息的地方,此刻珠簾低垂,福祿壽喜百子千孫雕花的掛落之內擺著十二扇蘇繡屏風,繡的是松濤圖。

他們進了西間,靠窗擺著個羅漢床,羅漢床中央有炕幾,西邊靠墻并排立著兩個黑漆方角大柜,羅漢床對面則擺著一對圈椅,另有幾把清漆雞翅木的圈椅并青花花卉紋繡墩擺在屋里,顯然是從別處臨時搬過來的。

屋里坐著一圈老太太,只有個稍年輕的婦人立在一旁,也是一身緦麻,綰著喪髻,應該和阮氏是一輩人。

大老太太有一兒一女,女兒嫁到了淮安溫家,路途較遠,恐怕還要兩天才能到達,老太太們自然都是來陪伴長嫂分擔痛苦的,真是溫暖和諧的一家人。

坐在上首羅漢床上的應該就是大老太太,她今年五十六歲,此刻神情愴然,臉色憔悴,滿臉的褶子耷拉在臉上,兩鬢斑白,似乎是新生的華發。

可是她渾濁的雙眼卻透出炯炯的光芒,那樣倔強,那樣妖異,尖利的牙齒緊咬著下唇。

老太太神色安詳地走上前,端端正正行了個福禮,“大嫂節哀。”這種時候總不能微笑吧。

然后并不理睬大老太太陡然如電的目光,轉身往羅漢床上與大老太太對坐的老婦人行了個禮,“二嫂好。”

二老太太趕緊站起來給老太太回禮,“你說說你,咱們都一把年紀了,你還講這么多虛禮。”

她穿著素淡的衣裳,不飾釵環,據說比大老太太還大一歲,頭發卻還黑著,整整齊齊綰成個圓髻。她面皮白白的,下巴尖尖的,眼皮雖有些塌了還是能看出她年輕時定有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一看就是個爽利的老太太。

老太太又對著下首圈椅里坐著的三老太太鄭氏,行禮,三老太太也起身回禮,聲音洪亮道,“我說老妹妹,你也太客氣了,快讓咱們看看這是誰呀。”她指著老太太身后幾個孩子。想來方才進來之前說話的就是這位三老太太。

阮氏上前給大老太太,二老太太,三老太太行禮。

三老太太的兒媳,排行第七的褚但之妻,七太太湯氏也上前給老太太行禮,接著和阮氏互相見禮,鳳陽湯氏曾是開國功臣,老祖宗獲封信國公,后卷入謀逆案,被奪了爵,全家發回原籍鳳陽,總算保住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褚家的狀元老爺褚志科老祖宗當年娶了湯家的女兒,后謀逆案爆發,他就領著家小辭官歸鄉了,后來讓自己的小兒子,也就是如今小三房的老祖宗褚竑娶了鳳陽湯家的女兒,再后來褚竑的長孫褚但再次娶了湯家的女兒,也就是現在的七太太。

這是浦口褚家和鳳陽湯家的第三次聯姻,也因這三次聯姻,讓浦口褚家在士林之中留下了有情有義的印象,多少人家因兒媳娘家獲罪就寫休書,褚家不僅護住了兒媳還多次與親家聯姻以示幫扶,高風亮節也不過如此了。

這位七太太為人爽利,又育有三個兒子,簡直是阮氏奮斗的目標,所以兩人很是投契。

秀蓀幾個排排站,挨個給幾位老太太,太太磕頭,回答長輩的問話。

這時候有丫鬟進來通稟,七老太太王氏到了。

人影一閃,進來一個三旬婦人,一身素服也掩不住她明麗的顏色,不過,她確實是和老太太他們同輩的,在這里被稱作七老太太,其實她今年才二十九。

老二房老祖宗褚竘四十歲上下才得了個兒子,娶了老伴娘家的遠房侄女,也就是這位王氏。

王氏進來就給幾位老太太行禮,又和兩位嫂子見禮,秀蓀她們給王氏磕頭,稱七祖母。

王氏仿佛早就習慣了種種老邁的稱呼,打趣自己道,自己真是有福,接著又握著秀蓀的手,把她從頭到腳夸了一頓。

秀蓀頓時覺得,褚家的媳婦口才都挺好,她覺得自己的口才沒辦法達到錦上添花的效果,只好微微低下頭,屏著呼吸心里數了二十下,再緩慢呼吸,如此達到面皮微紅的效果,表示我很謙虛,我很害羞。

大老太太一直面色陰沉,在旁不發一言,此時見秀蓀被幾位老太太輪著夸,臉色變了好幾變,見七老太太告一段落,她仿佛想到了什么,沖著秀蓀友好地招了招手,“秀蓀,過來大伯祖母問你。”

秀蓀看了一眼祖母,呆呆走過去,“大伯祖母,請問。”秀蓀躬身福了一福。

老太太渾濁干澀的雙眸中閃過一絲倨傲和輕蔑,“秀蓀今兒第一次來江浦老宅,羨慕不羨慕呀?”

屋內漸漸靜下來,沒有了動靜。

二老太太就坐在旁邊,秀蓀能瞥見她皺了皺眉。

秀蓀也努力抑制著自己的眉間,千萬別皺呀,在長輩面前皺眉多不恭敬呀。

如果大老太太只是問她喜不喜歡,那她就可以擺出一個最天真最單純最可愛最無辜的微笑,用力點點頭,然后響亮答道,“喜歡!”就可以了。

大老太太偏偏問的是羨慕不羨慕,憑著秀蓀的聰明才智,用汗毛孔想也知道大老太太這是用她當槍使給她祖母沒臉呢。

這屋里的人肯定都很期待她的答案,當年的事情她是不大清楚,可這屋里的婦人們有一大半都是親身經歷者。

回答什么好呢?

回答羨慕,那就等同于對大老太太的肯定和對祖母的否定;回答不羨慕就是對江浦老宅的否定,就是看不起祖宗。

秀蓀心里把這個大老太太罵了兩萬遍,為什么要把這么沉重的話題放在她柔弱的小肩膀上,我還這么小,我還這么傻,哼。

然后,秀蓀抬起小臉,用無害的,怯怯的,有所期待的表情看著大老太太道,“老宅古樸威儀,美輪美奐,果然是浦口第一盛景。”

大老太太的眼神有點失望卻又有點滿意,畢竟秀蓀都說了老宅是浦口第一了嘛,不曾想秀蓀繼續道,“可我祖母自小耳提面命,身為褚家人,需記住老祖宗的教誨,老祖宗建堂號曰和睦堂,就是希望我褚家族人相親相愛、親密無間,秀蓀以為,這是相比老祖宗留下的老宅和田地,更重要的東西。”

然后,秀蓀乖乖巧巧地站在原地,看著大老太太的目光又變回凌厲和不甘,等著大老太太夸她。

二十多年前發生了什么,屋里這么多人都門兒清,大老太太當年謀奪六老太太的陪嫁和老四房財產,幾乎將人逼死。

后來六老太太帶著兒子遁走別處居住,看上去是大老太太贏了,是的她留在江浦老宅,仿佛是贏了。

而世易時移,如今她惟一的兒子去了,六老太太卻又回來了。

她們一個人的兒子去了,一個人的兒子還好好地活著。

大老太太內心唯一的優勢仿佛只剩下她對這所宅子的占有,而事實就像秀蓀說的,這不算什么,且再過幾年,這古老的宅子也會和她沒有關系了。

大老太太縮在袖子里干瘦的手攥緊了拳,抬眼又望見秀蓀身后的秀莞,裊裊婷婷地站在那兒,比眼前的這個嫡女秀蓀漂亮一百倍,遂向秀莞招手,將秀莞扯到身邊夸起來。

剛夸了兩句才貌雙全,二老太太就發話了,“姊妹們都在園子里玩兒呢,你們也去吧。”

秀莞長這么大都沒被人如此注意過,雖不情愿,還是和秀蓀幾個一起行禮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