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一望過去,那外嫁女對上她的雙眼,自己先心虛了,慌慌張張地移開了目光。
張氏淡淡地問:“合族皆知有人在外頭鬧事,故意敗壞我與趙氏宗族名聲,但人人都沒放在心上,蓋因眾人心知肚明,以我趙家清名,縣內百姓是絕不會相信旁人幾句污言穢語的。若是因為他尋釁在先,我便要退讓,落在外人眼里,反倒顯得我心虛。我老太婆行得正,坐得正,問心無愧,為何要退讓呢?”
那外嫁女忙道:“侄孫女兒并不是讓您退讓,只不過……想要早些把這場風波平息下去罷了。那人……那人終究不是回來長住的,原有公務在身,等辦完了公務,再不情愿也要走人。橫豎縣里的人都不會相信那些污言穢語,叔祖母便是避一避又何妨?大家絕不會因為您想要過兩天清靜日子,便覺得您心虛了的。”
張氏笑了笑:“這么說,你敢擔保?”
那外嫁女張口就想說“敢”,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若是她現在應了這句話,將來外頭有人說張氏退讓就是心虛了,她要怎么辦?若換了是別的親戚,還能耍個無賴反口不認,對著張氏耍這點小手段,不必二房的人出手,她自個兒的娘家爹娘就先不認她這個女兒了。
所以她最終只能訕訕地賠笑,還是沒敢說出那個字。
張氏見她這般,心里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便臉上淡淡的不說話,只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口茶。
那外嫁女心知這是暗示要送客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不甘不愿地站起身行禮告退,才轉過身走了兩步,就忍不住回身跪下,哽咽道:“叔祖母熄怒,侄孫女兒也不想說這樣的話。可那人畢竟是個官兒,后頭又有貴人撐腰,我們比不得您有誥命,又是長輩。他隨口一句話,就能把您侄孫女婿的鋪子封了,我也是沒了法子……”
張氏抬了抬眼皮:“趙玦是怎么跟你夫妻二人說的?”
“他說只要我和娘家父母兄弟們能想辦法,勸說您離了老家,不管是去哪里都好,我男人在嘉定的鋪子就保住了,否則便要封鋪抓人……”
“只要我離開這里就行?”張氏挑了挑眉,“回松江娘家省親的主意,是你們自己想的?”
那外嫁女有些糊涂了:“他說一定要把您弄走,去京城也行。或是到山東大姑老爺家也行,就是不能留在老家。我想,好好的叔祖母也沒有出遠門的理由,京城和山東都太遠了,我哪里有那個面子能說動您到那么遠的地方去?但若只是勸您回娘家省親。就容易多了……”
張氏沉默片刻,道:“你且回去吧,別擔心鋪子的事,他在這里留不長,大不了你們先關了鋪子,回縣城來躲幾日,他若要問。你就說自己正在設法說服我,不必給他準話。”又賞了晚輩十兩銀子兩個尺頭,讓她回去了。
外嫁女抹了淚,憂心忡忡地走了,不過沒有來時那么發愁。
張氏端坐在堂屋之上,盧媽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老夫人。有人看見昨兒晚上趙玦帶著人到堂姑爺家里去了。”
張氏冷笑:“他近來也沒少拜訪族人,誰也不愿意為他辦事,如今連出嫁的姑奶奶們都不放過了,他就這點出息!”
盧媽臉上帶著疑惑之色:“他想把老夫人您勸離老家,到底是打著什么主意呢?”
張氏冷淡地說:“太子殿下馬上就要來了。他大約是不想讓我見到太子吧。可惜,我是無論如何也要見太子一面的!”
趙琇那邊聽說了消息,得知連出嫁的堂姐都被趙玦請動了來做說客,也吃了一驚,但同時也在慶幸,族人們就沒一個被他說動的,看來她祖孫三人過去幾年里一再花錢扶持族人,真是做對了。
現在的趙氏宗族,雖然族人們各有小心思,但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還是能團結一致的。這么一想,她就覺得宗房上兩代的族長都不是聰明人,好好的宗族,弄得七零八散的,哪里是族人?簡直就是仇敵!若不是這一代出了個趙璟,還算是個明白人,又有二房幫襯著,出錢出力從中調解,趙氏一族哪里有如今的好光景?
她去見了張氏:“祖母,趙玦那邊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就為了不讓您見太子殿下嗎?”
張氏道:“旁門左道,且不去管他。太子殿下已經過了山東,進入江蘇境內了,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能到來。趙玦身上還有差事,他能花多少時間在這里?遲早會消停的。”
趙琇想了想:“就怕他現在暫時還不肯消停。依我說,祖母要見太子,也未必要留在家里等消息。太子定是要先去嘉定的,不如咱們提前到嘉定去住下,往行宮遞個貼子。等太子儀駕到了,行宮的人把祖母的帖子報上去,太子殿下想見您,您馬上就能進宮,豈不方便?”
張氏被說得有幾分心動:“咱們家在嘉定沒有房子,是要找人借住么?”
趙琇笑了:“我已經讓王管家先在嘉定租了個兩進的宅子,小是小了點,但也夠我們祖孫三個連著仆人住了。嘉定城里本來就人多,如今聽說太子要來,又有許多官宦世家提前過去租房子,盤算著能不能在太子殿下面前露個臉,導致城內的空房洛陽紙貴。這宅子還是王管家好不容易才租到手的呢。”
張氏笑了,吩咐下去,把誥命服飾收拾了,打包行李,祖孫三個雇了條船,主仆一行人動身往嘉定去了。他們只把目的地告訴了宗房與三房,對外頭的說法,卻是陪張氏回松江娘家省親。
趙玦那邊得了消息,先是一喜,以為是堂妹那邊勸說成功了,但接著聽說是去的松江,而不是其他更遠的地方,他又耷拉下臉來。松江城離嘉定、奉賢、南匯這樣近,如果太子宣召,只要知道張氏在哪里,馬上就能派了人來接她去,那他又何必費那么大的功夫,把人弄走呢?他有心要尋堂妹那邊的晦氣,但一想到自己當初也沒說過要把張氏祖孫弄到什么地方去,只能作罷,卻飛快地去信上海知府與嘉定行宮兩處打招呼,讓他們千萬別透露張氏的去向。緊接著,洪文成的信也到了,他得趕緊照著洪文成的吩咐,把事情預備起來。
趙澤看著父親匆匆又離開了縣城,神情已經有些木然了。他幾次想要向父親討點生活費,可每次求見,父親都不理會。下人小廝尚且可以天天見到他父親,他身為父親親生兒子,正室嫡出,反而連下人小廝都比不上。看來父親的心真的早就被小錢姨娘和幾個弟妹拉攏了去,再也不把他視為親子了。
他身邊一個丫頭,叫玉蝶的,便勸他:“大爺只是公務繁忙,又不知道哥兒手里已經沒錢了,更不知道這房子租期將至,因此才會疏忽了。等到大爺忙完的公事,難道還能把哥兒一個人丟在老家么?哥兒且放寬心。”
趙澤面無表情,心里不怎么相信玉蝶的話。
另一個叫玉蜂的丫頭就說:“大爺也不知幾時才能忙完公事,哥兒在這里呆等也不是法子,我去柳姨娘那邊討了兩次銀子,柳姨娘的臉色是越來越難看了。我瞧她有了兒子,忠心就大不如前了,還是不能太過指望她。大爺既是來公干的,官府有安排住的地方,前兒我尋大爺跟前的人說話,打聽得大爺在川沙城那邊的驛站里單住一個院子,前后十幾間房呢。若哥兒過去了,難道還勻不出一間來給哥兒?”
玉蝶嚇了一跳,瞪她道:“別胡亂出主意,大爺沒發話,若是哥兒貿然過去,萬一大爺生氣怎么辦?”
玉蜂卻不以為然:“川沙城離得也不是很遠,若是大爺惱了,大不了哥兒再回來就是。賬上還有十幾兩銀子,實在不行,在川沙城里賃兩間房子住的錢還是有的。不過大爺還不至于這樣吧?驛站里住的都是官兒,大爺當著同僚的面,明明有房子還把嫡長子趕出去,難道他不要臉面了?”
玉蝶也遲疑了,趙澤更是大為心動,考慮再三,他咬了咬牙:“好,那咱們就收拾行李去川沙城。我只帶你們倆,還有張三,李四,王五兩口子,其他人暫時留在這里等消息。”
趙澤主仆數人也離了奉賢,一向留意他動靜的趙氏宗房很快就發現了這件事,趙璟命人去打聽,才知道趙澤雇了船后往川沙城那邊去了,心里還在嘀咕:“他沒事去那兒做什么?”
沈氏便道:“你理他去那里做什么呢,只管把消息告訴二房一聲就是,省得趙玦父子倆又出什么夭蛾子,叔祖母和瑋哥兒、琇姐兒在嘉定不知道,叫他們算計了。”
趙璟想想也對,連忙叫了兒子趙源去,囑咐一番,又寫了封信,讓他送到嘉定去。
張氏祖孫接到信的時候,太子儀駕已經到了揚州府,眼看著離上海已經不遠了。張氏對趙璟信中所言留了心,讓下人在嘉定城里打聽,卻打聽得趙玦并不在城里,他似乎是往海傍大壩沿線巡視去了,還要督促各地官民做好準備,迎接太子大駕。他本人的住處也不在城中,象他這樣的武官,都是沿海安置到各個驛站去的,趙玦就被安排到了川沙城。趙澤去川沙城,大約就是跟父親會合去了。
雖然疑團得解,但不知怎的,張氏心里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又過了十來日,太子儀駕終于到達了嘉定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