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琇也沒哭多久,高楨就站在邊上,她每天哭一回,能有多少眼淚?
見她收了淚,高楨木無表情的臉色略緩和了些:“多謝你每日都來。母妃不過時常指點你幾句家務,你就如此念她的情,想必她在九泉之下,也會十分安慰。”相比之下,某些天長日久地受著鐘氏照拂偏愛的血緣親人,卻遠不如趙琇一個外人有情有義,這件事說起來真是諷刺。
趙琇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問高楨:“王爺現在還在后堂陪著王妃嗎?”
高楨的臉色又黯淡下去:“是,昨兒回來后,就一直坐在后堂靈柩旁,不吃不喝,也不歇息,坐了一晚,今兒一早又照常入宮,方才回來后,又是在靈柩旁呆坐,我……我怕他這樣下去,會撐不住。自打受過一次重傷,父王的身體就大不如前了。”
趙琇也聽祖母與兄長提過,廣平王的身體虛弱了許多,如果再這樣因喪妻之痛,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病倒是遲早的事,一旦傷了元氣,今后要再休養好,可就不容易了。廣平王對趙家的恩情,比王妃更深,趙琇無論如何也不愿意看到他這樣的,便說:“你怎么不勸他一勸呢?心里再難過,也不能不顧身體呀。”
高楨沉默不語。父王心中的傷痛,其實他能體會幾分。
皇祖父中毒病危,為了確保一向糊涂的皇祖父不會在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時間里,再次受別有用心之人的誘導,做出糊涂的判斷,危及皇叔的帝位,父王只能一直守在皇祖父身邊,嚴防死守。只有當皇叔忙于政事之余,前去皇祖父床前盡孝,又無甚大事之時,他才能抽空回王府看望妻兒。母妃臨終前一直心情郁郁。未必沒有與丈夫長期分離的因素在內。鐘家人一再作死,屢屢挑戰皇家的容忍度而不自知,但皇叔與父王看在母妃面上,一次又一次地寬恕了鐘家人。母妃心中過意不去。又覺得父王興許因此惱了她,才會甚少回王府看望,這個誤會又加重了母妃心中的抑郁之情。更要緊的是,在母妃被鐘家人氣得吐血,病重將亡之際,王府報信入宮,父王卻因皇祖父同樣病危,遲遲不能回府看望,甚至沒法從御前的太醫里頭挑一個人派過來為母妃診治。直到母妃去世兩日,父王才能回家看她最后一面。
對于一向深愛妻子的父王而言。他心里大概也十分悔恨吧?可是再悔,再恨,若事情能夠重來,讓他再選擇一次,他還是會這樣做的。一國之君病危彌留。無論是身為人子,還是身為兒臣,都沒有借口離開。禮法如此,做媳婦的總是要為公爹讓步,甚至如今王妃靈堂上冷冷清清,死者丈夫兒子不能守在家中傷心,吊唁的賓客也被國喪轉移了注意力。也沒人能說什么。要怨,要恨,就只能怪鐘家人,偏在這時候氣得母妃吐血,害得父王接連遭受喪父喪妻之痛。
但是能夠理解父王的痛苦,不代表高楨知道要如何去勸說對方。他能說什么呢?父王只是選擇了正確的做法;母妃之死。也有她看不開的緣故;若要怪罪鐘家,可母妃臨終前始終在為鐘家著想,要為難他們,就違背了母妃的遺愿;難不成他還能怪皇祖父不該在這時候去世么?
高楨沉默不語,趙琇看得心急。一把拉起高楨的袖角:“怎么不出聲?王爺不肯聽你的嗎?那你帶我去,我去勸一勸他。”
高楨沒說話,就默默地帶著她往后堂去了。鐘氏的靈柩就放在后堂,不過此時已經上了蓋子,又用了冰,雖然還是有一股異樣的氣味彌漫,但并不會讓人覺得很可怕。
廣平王就坐在靈柩旁的一把椅子上,臉色帶著幾分青白,眼下帶著黑圈,下巴已瘦得尖了。他睜著一雙黯淡無光的眼眸,一手按著棺木蓋的邊緣,一手放在膝上,既沒有哭,也沒有任何動作。他本來穿的就是黑衣,后堂沒有點燈,天色陰沉,四周一片昏暗。趙琇進來時,看著滿屋垂著的藍白布幡,和棺旁靜坐的一抹黑影,若不是早有心理準備,還真是會被嚇一跳。
兩個孩子的腳步聲不是很重,但也不至于輕不可聞,然而廣平王就好象沒聽見似的,直到高楨喊了一聲“父王”,他才微微轉過了頭:“怎么又過來了?我沒有胃口,你不必再勸了。”
高楨抿了抿唇,趙琇看得出他心里難過,忙叫了一聲:“王爺。”
廣平王認了出來:“是趙家的琇姐兒么?”他的臉色緩和了些:“我聽說你每日都來看王妃,好孩子,你有心了。”
趙琇鼓起勇氣說:“王爺,我聽說您不吃不喝的,一直陪在王妃身邊,是真的嗎?您這樣下去,身體會撐不住的,那又能陪王妃幾日呢?還請您多保重身體。”
廣平王輕輕笑了笑:“一定是楨兒竄唆你來的吧?”
趙琇大著膽子道:“是高楨告訴了我,但是我主動要來的。王爺,您也別怪他跟我說這些。他雖然比我年紀大幾歲,但也還是個孩子呢,剛剛失了母親,已經非常難過了。您是他僅剩最親的親人,還這樣不愛惜身體,叫他如何不擔心呢?若您真的病倒了,叫他依靠誰去?”
廣平王微微動容,張了張嘴,眼圈已是紅了,抬起手招了兩招:“楨兒,你在擔心我么?”
高楨沒忍住,撲上去跪在他面前,緊緊抱住了他的腰,卻不說話。
廣平王摸著他的頭,長長地嘆了一聲:“是父王的不是,竟忘了,你其實還是個孩子,你母妃死了,你又怎會不心慌呢?別怕,還有父王在呢。”
高楨將頭埋在他腰間,悶聲道:“要是父王也病倒了呢?”
廣平王聽得心中一軟:“我知道了,你真是個傻孩子。”
趙琇心下大喜,連忙退出后堂,尋到守在門口早已哭成個淚人的曹媽媽:“媽媽,快去叫人備些飯食來。”曹媽媽哭得不能自已,還要靠小丫頭撐著才沒有跌倒,哪里還能辦事?幸而一旁的煙霞機靈,二話不說就出去囑咐人了,不一會兒,便回來復命:“已經在耳房里備下了飯食,請王爺世子和趙姑娘移步。”
高楨扶著廣平王,慢慢地走到耳房。這里本有一個炕,如今鋪了棉墊子,又放了炕桌,擺了幾樣清淡的小菜,另有廚房熬的粳米粥,雖然是匆忙備來,但其實廚房一直都沒熄過火,就為了預備王爺不定什么時候會改了主意,愿意用飯。
廣平王雙目不便,高楨便扶他上炕坐下,然后親自端了碗喂父親。煙霞又用托盆送了一碗湯過來,道:“這是大夫交代給王爺做的,可以補充元氣,雖然湯不對粥,但還是請王爺喝了吧。”趙琇從她手里接過湯,放在炕桌上。高楨喂廣平王吃了大半碗粥,見他搖頭示意不想吃了,就放下碗,又端起了湯來喂。
廣平王被兒子半逼半勸地吃了大半碗粥下去,又喝了一碗湯,面色已經好了許多。他無奈地對兒子說:“我身體還好,你無須擔心。如今吃飽喝足,你還是讓我回你母妃那兒去吧。從明兒開始,我們就要入宮齋宿,二十七日之后方回,放著你母妃一個人在這里太過冷清了。從前我不能陪她,如今也只能趁著還未入宮,再陪她多待一會兒。”
高楨沉默了一會兒,低頭道:“父王只管陪伴母妃,王府諸事有兒子和總管擔著,只是父王也別耽誤了歇息。今日因朝上吵得厲害,父王才能早早回府,但明日開始,少不得又要聽他們吵鬧去,皇上必定會問父王意見的。若不能養精蓄銳,如何應付這諸多瑣事?”
廣平王微笑著點頭:“為父明白。”說完了再在兒子的攙扶下,回靈堂后堂去了。
高楨不欲打攪父母“相聚”,退出堂來,見沒有客人來吊唁,便來謝趙琇。廣平王雖然性情溫和,但有時候容易認死理,他說不想吃飯喝水,親兒子來勸也沒用,若不是趙琇說了那一番話,他哪里有這么輕易地吃這一頓遲來的午飯?雖然吃得少了點,但總是個好現象。
趙琇就搖頭道:“這哪里是我的功勞?我只是提醒王爺,別忘了他還有個兒子,兒子年紀小,還需要他的照顧。他是因著一片愛子之心,才醒覺過來的。所以說服王爺進食的,其實是你,我不過就是代你把那些話說出口罷了。”
高楨淡淡一笑:“能說服父王,就是你的本事,這有什么好謙虛的?”他看了趙琇一眼:“不過,你才多大年紀?怎么倒管我叫起孩子來了?說話老氣橫秋的,倒象是個小大人的模樣。”
趙琇想起自己剛才說的話,干笑了兩聲,企圖搪塞過去:“我們都是孩子,都是孩子。”
高楨搖搖頭:“你還叫了我的姓名,平時你不是叫世子,就是叫哥哥的。”
趙琇郁悶地說:“這不是覺得在那種環境下叫你楨哥哥,有些不夠嚴肅嗎?好歹我也幫了你的忙,你別這么計較行不行?”
高楨其實并沒有計較的意思,說話的語氣十足溫柔了:“我沒有計較,你幫了我的大忙,我其實很感激你。你也別跟外人似的與我生分,只管叫我……楨哥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