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門,也不管屋子里有誰在,她急巴巴便低著頭去關門。
門扇“咿呀”一聲,又給合上了。
她這才駕輕就熟地往里頭走。
似是早有準備,她直直往內室而去,到了門口又自顧自掀了簾子進去,直道:“你們都出去吧。”
屋子里鴉雀無聲。
綠濃正輕手輕腳地要往下放包袱,聽不到動靜不由抬頭望向臨窗的大炕,盯著給謝姝敏打扇子的丫鬟道:“聾了不成?”
扇柄僵在手中,鵝蛋臉的小丫鬟嚇白了臉,又不敢伸手去指綠濃背后不遠處那張榻上躺在的謝姝寧,只得壓低了聲音委婉提醒:“八小姐在呢。”
“什么?”綠濃乍然聽到她說八小姐,一時沒能回過神,繼續俯身將淺丁香色的包袱皮解開。
活結解到一半,她驀地醒悟過來,急忙循著那丫鬟的目光回頭去看。
一看之下,不由驚呼了聲,“哎呀!”
軟榻上,謝姝寧不動聲色地直起腰,目光如炬地望向了她。
隨即視線便落在了那只已經快要被解開的丁香色小包袱上。
思慮間,綠濃已大口喘著氣平復下來,慌慌張張地想要將包袱里裝著的東西給藏起來。
這般欲蓋彌彰的舉動,謝姝寧怎會當做沒看見,她立即揚聲制止:“綠濃,你拿了什么進來?”
綠濃訕笑,手下動作不停,“只是些九小姐喜歡的小玩意兒。”
“哦?”謝姝寧自榻上下來,飛快套上了鞋子便往綠濃身邊走,“都有些什么東西?”
綠濃來不及藏匿,只得將包袱往自己身后一放,用身子擋住了謝姝寧的視線,信口說道:“就是些九連環、撥浪鼓之類的東西。”
謝姝寧就笑了,湊近了要去拿那只包袱,“這倒是巧,我可許多年不曾玩過九連環了,取出來于我玩玩。”
“八小姐,這是九小姐的東西!”綠濃急了,話一出口,汗珠子直冒,急忙補救,“九小姐的東西都是孩子玩的,您肯定不喜歡!”
謝姝寧搖搖頭,笑得愈加燦爛:“你怎知我就不喜歡?你是我肚里的蟲不成,還能知道我的心思?”
僵持著,躺在炕上午睡的謝姝敏翻個身揉揉眼睛坐了起來,一臉困惑地道:“八姐姐怎地還沒有回去休息?”
原先賴下用午飯時,謝姝寧便說等用過了飯就要回館去小憩一會。
可這話,當然是她隨口胡說的。
謝姝寧笑瞇瞇地看了謝姝敏幾眼,道:“敏敏方才可是睡熟了?綠濃尖叫,你都沒醒呢。”聲音里不由自主透著幾分戾氣。
真睡熟了,這會定然是睡眼惺忪,哪里能同眼前的謝姝敏似的,揉幾下眼角,竟就似睡意全消。
旁人能不能瞧出來她不知,但她卻是在幼時裝睡裝慣了的。
宋氏一眾人,從沒有發覺過異狀,可見她裝睡的工夫早就是爐火純青。
謝姝敏如今在她面前裝睡,無異于班門弄斧。
但謝姝寧說完就不準備繼續點破這在她看來極為拙劣的謊言,而是束手在身前,凝視著綠濃問道:“里頭可是藏了什么不能叫我看的東西?”
綠濃連連搖頭。
謝姝寧干笑兩聲,不等屋子里的人反應過來,便大聲喚“圖蘭”,“進來了不必關門。”
這些日子,跟隨她在外走動人,換成了人高馬大的圖蘭。圖蘭生就一副異域人的面孔,身形又高大,在謝家一群嬌滴滴的丫鬟里,極其顯眼。
一聽到謝姝寧喚她進來,綠濃面上慌亂的神色再無法掩藏。
又高又壯一個編著小辮子的異族姑娘堵在跟前,哪個丫鬟不怕?
可這會就是想跑也沒地方能跑了。
謝姝敏坐在炕上,眼中閃過一抹急色,“綠濃,服侍我如廁!”
綠濃立馬就去提身后的包袱,再往謝姝敏身邊去。
然而沒走出兩步,就被謝姝寧給攔住了去路,“憋著!”
聞聽此言,屋子里的幾人登時都變得呆若木雞,拿著扇子的那個丫鬟更是直接將扇子脫了手“嘭”一聲墜在了地上。
謝姝寧冷笑。
一個個的,稍給點臉,還真當自己是個角了。
“圖蘭,把她手里的包袱奪過來。”待到圖蘭進來,謝姝寧便慢條斯理地吩咐了句。
衷心到近乎愚的圖蘭什么也不說,上前就去奪。
綠濃眼眶泛紅,也不知是怕的還是氣的,手中抵死不放,嘴里嚷著:“八小姐您這是做什么呀!六爺知道了可得說您欺負九小姐了!”
謝姝寧張口結舌:“你覺著,我這是在欺負人?”
綠濃點頭如搗蒜。
“我就是欺負人了,你又能如何?”謝姝寧感慨著,“我是三房嫡出的長女,娘親忙碌,我代為管教庶妹,難道不可?”
話音落,綠濃“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包袱被圖蘭緊緊攥在了手里。
大門洞開著,窗戶也都開著。
屋子里的動靜,外頭的人多多少少聽見了些。可這個時候,誰也不敢往里頭走。
何況方才謝姝寧那一句話,就是說給滿瑞香院的人聽的。
她身為嫡長姐,愿意擇時間親自教導庶妹,那是庶妹的福氣,誰敢指指點點說三道四?
多說一句,便是被撕了嘴皮子,也不能討饒。
瑞香院里靜謐極了,只有已經趁著暖陽提前冒頭的蟬在繁茂的樹枝間“知了、知了”叫個不停。
屋子里,綠濃摔在地上,怨毒地看著謝姝寧。
謝姝寧沒搭理她,只扭頭去看炕上的謝姝敏,見她垂著頭不吭聲,遂輕笑:“敏敏素來大方,難道連副九連環也舍不得讓長姐解一解?”
她說著,一邊示意圖蘭將那只包袱在炕尾打開。
包袱皮像是花瓣,一點點綻放,露出里頭明艷的花蕊。
攤開的包袱皮上,有幾味香。
品種繁多,叫人眼花繚亂。
謝姝寧自三老太太的事后,曾花了大筆時間特地同月白一道,去學了辨香。
她緩步走近,將上頭的香一一揀起,有氣味芳馨濃烈的,也有混含果香味的,細細聞去又帶著甜濃。她嗤笑,將其一一報出名來:“甲香、白檀香、零陵香、青桂皮、雀頭香、麝香……”
真數了,她才發現當真是數不清。
這么多的香品,怎么得來的先不提,要花費多少銀子卻值得深究。
謝姝敏哪里來的銀子購置這些東西?
才幾歲的孩子,買了這些香又要做什么?
調制合香,焉是個孩子能做到的事。
她將手中香品一股腦盡數砸在了地上,“這些便是九小姐的小玩意兒?”
這話問的是綠濃,但她的目光卻牢牢鎖在了謝姝敏身上。
綠濃無話可說,強辯道:“不過是些香,八小姐生什么氣。”
謝姝寧聞言便知綠濃看似厲害了,可其實這么些年來全無長進。
她嫣然一笑,眉目如畫,道:“這香是九小姐讓你買的?”
“……是……不是……”綠濃支支吾吾。
謝姝寧蹙眉,“到底是還是不是?”
站在她身后的圖蘭適時活動了活動手腕,骨節發出“咯咯”脆響。
綠濃哭訴:“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啊……”
謝姝寧也就不問了,只走近了謝姝敏,嘆口氣:“這些是你讓她買的?”
“我看了本書……覺得好玩才叫她去買的……”謝姝敏低著頭,訥訥說道。
謝姝寧笑道:“你才六歲,竟就能看香典了?”
謝姝敏嗅著屋子里陡然濃郁起來的混雜香氣,心痛可惜得不行,因為強忍怒意,被自己壓在裙下的手都在忍不住顫抖。她從醒來的那一日便知道,這具身體太小,身份太低,行事太不便,可直到此刻,她才真的再次嘗到了那種絕望。
只差一點,她就再無法忍耐。
氣恨到極點,她不由紅了眼眶,也漲紅了臉,搖頭道:“胡亂看了些,字都認不全。”
謝姝寧腹誹,自己怎么到這會才察覺出不對勁來,真是安逸日子過慣了。
她任由謝姝敏辯解著,邊聽邊點頭,似乎極相信她,也不惱了。
但轉頭,等到謝姝敏一停下不說話,她便立刻讓圖蘭收拾了地上那一堆香,重新用那塊淺丁香色的包袱皮胡亂裹了起來。
又揚聲喊人進來,道:“父親不喜香,你們都不知?竟就這般任著九小姐胡來,惹了父親生氣,可是你們挨罰頂罪?”
敲打了幾句,她就讓人將瑞香院內一應香爐香片香粉,都整理到了一處,全部送到了隔壁的館。
“我聽說,九小姐夜里不點安神香,便睡不安生?”等到一切收拾妥當,她便指了謝姝敏房里的幾個大丫鬟問道。
幾人都是頭一回知道府上的八小姐是個這樣雷厲風行的小姑娘,當下誰也不敢小覷,七嘴八舌地應了。
謝姝寧就道:“往后誰也不準給點香。夜里難眠,是病癥,等過些日子我自會讓娘親請大夫來為九妹妹醫治。”
丫鬟們唯唯諾諾連聲道知道了。
她這才笑吟吟對謝姝敏說了句“過幾日我便讓鹿孔來為你治病”,隨后領著圖蘭揚長而去。
出了瑞香院的門,她就直接去尋了謝元茂。
圖蘭不能進書房,她就自己攥著包袱進去,一把丟在了書案上,糊了謝元茂新作的畫。
謝元茂怒道:“這是做什么?”
謝姝寧冷笑,“九妹妹骨子里,到底也流著祖母的血,日日想著制香呢。”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