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雖將聲音放得極輕,燕淮仍是下意識悄悄朝謝姝寧的方向望了過去。
可萬不能叫她給聽見了……
他耳上紅云團團,頗為窘迫。
燕嫻瞧見,微微一笑,抿嘴不言,知曉自己不可再繼續打趣他,若不然怕是過會他連面上也得燒起來。可她心里,卻的的確確就是這般想的。她見過的人可算是寥寥,但她一直知道,自己看人很準。
像是與生俱來的天賦,讓她能在這荒蕪又凄苦的人生里,多一分自得。
所以她第一次見到燕淮就知道,自己的這位哥哥,隱忍的面容下,藏著一顆其實十分溫暖的心。
同理,他們的父親燕景,亦是如此。
他很少笑,起碼回回來見她時,都是不笑的。不過想來也是,面對著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兒,任憑換了哪家的父親,怕都難以笑出來。更何況,母親的死,興許還能歸咎在她身上。
父親沒有這般想,便已是極好。
而且她一直都知道,他心里仍是將她當做女兒的。盡管她一人住在外頭,身邊泰半時候連個說話的人也沒,但是他心里還是疼她的。
要不然,她這樣的人,死了豈不是更好
可他一直在為她尋醫問藥,努力地想要讓她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血脈相連,她能感受得到他心底里的那抹慈父之情,也看得出他眼里深沉的陰暗之處。
燕嫻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不是個好人,甚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歡自己的母親。她唯一能肯定的,只是他一直都將自己當做女兒對待。偶爾,他來探望她,會帶上些她喜歡的小玩意,也會沏一盞茶,靜靜地同她說些瑣事。談得最多的是哥哥燕淮。
故而她第一次見到兄長時,已是很久以后的事,當時卻已經對他十分了解。
燕淮被送去漠北的那一日,轉身不顧馬車里哭喊的燕淮拂袖離去的燕景。卻在這之后去見了病中的女兒。
那也是燕嫻第一次知道,原來父親對待哥哥的態度會這般矛盾。
他似乎很不喜歡燕淮,又處處在為他打算。
燕嫻有生以來頭一回發覺,其實自己笨得很。
如今父親去世了,許多事許多話,更是無處可考。她同哥哥說起父親的好,哥哥總是沉默,她想,她大抵也是能明白那種心情的。
可惜了……
若父親還活著,興許便好了。
這樣的念頭時不時就會從她的腦海里冒出來。但她一次也不敢說給哥哥知曉。
這只能,是她心里的一點小秘密。
她望著素衣加身,站在那同月白一道翻看醫的謝姝寧,嘴角微笑的弧度不覺大了些。
也許有朝一日,她也能有個可以隨意訴說秘密的人。
同謝姝寧對視的時候。她便能看出來,站在她眼前的同齡少女,分明有著更有故事的眼神。
這樣的人,最能保守秘密。
她覺得,眼前這人,比昨日如意偷偷告訴她的溫家小姐,要好得多了。
思緒紛飛間。月白已快速將醫給收拾妥當,列舉出里頭幾味少見的藥,又將燕嫻近日服用的方子摹寫了一遍。
謝姝寧在一旁觀看著,忽然靈機一動,道:“鹿大夫那邊不能親自望診,但若能看一看病人的畫像。再附以病癥描述,是否會更妥帖”
“這是自然。”月白頷首。
燕嫻的曹古怪,且連外在面貌都已改了,若能讓鹿孔看一看畫像,肯定更加直觀。
謝姝寧點了點頭。喚了一聲燕淮,避開他們后沉吟道:“可否給令妹畫一幅像一并給鹿大夫送去。”
“畫像”燕淮微怔,“這事,得先問問阿嫻。”
言下之意,他并不反對。
他走至燕嫻身邊,俯首低語,將這事給問了。
燕嫻的容貌不似普通豆蔻少女,畫像這種事,于她,并不是什么樂事。
不過燕嫻的性子,最是明白事理不過,聞言立即應承下來,還道:“那哥哥將我推到那棵樹下,對對,要在正前方,這樹映得我臉色好看許多呢。”
被她這么一鬧,那些個惆悵之情,就立即都煙消云散了。
如意送了筆墨紙硯過來,燕淮站在桌邊握住一支筆,忽然愣了愣,道:“還得尋個畫師。”
“不必尋畫師,我來畫便是。”謝姝寧已挽起袖子,露出一雙皓腕來。她今日穿得廣袖,俯身作畫不大方便,得先束起方可。
燕嫻聽見,忙道:“阿蠻姐姐可得將我畫得好看些。”
謝姝寧笑著點頭。
如意就將宣紙鋪開,研起墨來。
“煩請國公爺將筆遞給我。”謝姝寧站定,伸出手沖燕淮向上攤開。掌心膚色白皙,似上等羊脂玉,連紋路都帶著說不出的細膩溫潤。
燕淮抬手將筆遞了過去,問了句:“你能畫”
此言一出,謝姝寧不由得想起了那一年在宮里,她在御花園堆秀山上的亭子里作畫,敲遇見了燕淮跟汪仁。
燕淮譏她畫得不好,又厚著臉皮拿她反諷的話當成了夸贊的話。
明明他畫得才丁點不成樣子!
早年恩怨,這會又盡數在腦海里冒了出來。
謝姝寧淡淡掃他一眼,接了筆嘲道:“再差也差不過國公爺的鬼畫符。”
話音落,燕嫻好奇地問了起來:“什么鬼畫符”
燕淮忙咳了兩聲,將話題給錯了過去,讓她坐好不要動,好讓謝姝寧早點畫完。
作畫中途,燕嫻探究的目光就在他們二人之間輾轉流連,愈發好奇起來。
少頃,謝姝寧收了筆。
紙上之人栩栩如生,線條倒是意外的簡潔明了,邊上更有小注。
復又另取一紙,她重新取了另一支筆,喚了月白過來,讓她在上頭用鹿孔習慣的話一行行記下燕嫻的病癥。她站在邊上。輕聲同燕淮詢問詳情,因鹿孔無法親見,這件事就愈發馬虎不得。
又過片刻,一切妥當。月白收了筆,遞了紙張于他們過目。
謝姝寧看了一遍再遞給燕淮。
燕淮正看著,燕嫻喚他:“哥哥,拿來我也瞧瞧。”
燕淮依言送了過去,她看完,指著上頭的一行字道:“這里不大對。”
她的身子她的病,這世上再沒有比她自己更熟悉的人。她隨后又指出了一點,月白就照著她的話,重新修改了一遍,這才將東西全部整理起來。準備一塊讓人送去給鹿孔。
臨行之際,燕嫻同謝姝寧道謝,又軟軟央她,今后多來看看她。
謝姝寧眼波平靜,應好。說得了空便來見她。
她既答應了讓鹿孔為燕嫻望診,自然會再來。
好在燕家如今做主的,是燕淮。不論如何,都是他說了算。只要他們小心行事,她出入燕家的事,也不會被人知道,并無大礙。
這一回。燕淮親自將她送出了燕家,待到她上馬車,他再次道謝,語氣懇切。
謝姝寧方覺,自己又似看到了燕淮的另外一面。
馬車漸行漸遠,等回到謝家。已是夕陽西下,天邊紅云遍布,草葉上殘留的雨水,也早就干了。
這天傍晚,醫、畫像便被送了出去。
同時。里頭還附上了月白寫給鹿孔的信,還有謝姝寧匆匆寫了給宋氏的信。
這幾封信跟醫被送到鹿孔手里的時候,南下的隊伍,并沒有走出太遠。因隊伍中有馬車,速度不如騎馬來得快,謝姝寧派去的人策馬揚鞭,追得極緊,只用了他們一半的時間,便趕上了隊伍。
宋氏見到來人很驚訝,知是謝姝寧寫了信來,不由失笑。
拆開了來看,只見里頭絮絮叨叨滿滿都是謝姝寧噓寒問暖的話,反復叮囑她路上小心,照顧好自己。
宋氏似在三九寒冬瞧見了火爐,頓時覺得渾身暖意融融,同芳竹、芳珠笑道:“人人都道兒子好,可兒子哪有女兒這般貼心。”
小棉襖一稱,可不是胡亂扯出來的。
她一整天都高興得很。
知來人馬上要走,她又在馬車上匆匆寫了一封回信讓人帶回去給謝姝寧。
鹿孔那邊倒是握著信皺起了眉頭。
這樣的病,他隱約在哪本古籍上瞧見過病癥,可那上頭似乎也并沒有解決的法子。
他一時間拿不定主意,沒有把握自己是否能研制出對癥的藥來。
遲疑良久,他斟酌著寫了一封回信,轉身將這些醫鎖進了藥箱里,埋頭苦思起來。
這一思,就足足想了許多日。
一行人到達惠州時,他心里仍是一團亂麻,依舊沒有想出任何法子來。
此行原就是為了來為謝元茂治療的,他只得先收了心思著手準備起謝元茂的病來。
到了宅子門口,冬至上前去叩門。
開門的是個臉皮皺巴巴的老頭,見狀囁喏道:“哪來的這么一群人”
冬至斥他:“瞧清楚了!是太太來了,還不快去回稟!”
老頭唬了一跳:“是京里的太太跟大夫來了”話畢,他轉身就跑,動作倒靈敏。
宋氏剛下了馬車,瞧見這一幕不由蹙眉,“罷了,先將東西搬下來。”她遂帶著幾個丫鬟往里頭走。
沒走兩步,打前頭便來了幾個人。
宋氏手一緊,來人竟是謝元茂!
他的病,已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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