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今生不行善

第四百二十九章 旨意

晉和帝去含章殿的時候,沒讓趙禹和趙行兩兄弟出宮,就把人留在了福寧殿。

那段往事,趙行身為人子,無法評說。

跟著阿兄進宮回稟,父皇又太過平靜了。

只有掐緊的手心,隱隱泛白的骨節,才讓人看得出他那些情緒波動。

他要去含章殿跟母后問清楚,自然是沒法跟著的,難道還要讓他們兩兄弟聽一聽母后當年到底為什么行事如此極端嗎?

趙行搓了搓手:“阿兄,我有些擔心。”

趙禹始終縝著一張臉。

自從在刑部大牢聽完鄭道山說的那些事,十七年前,母后做錯了一件事,其后十七年種種,都聯系在了一起。

趙禹除了心痛之外,竟然再找不出第二種感受了。

他要去心疼誰?

最應該被心疼的是他自己。

事情是母后自己做的,跟著受苦的卻是他們,尤其是他。

他低頭看著自己那只受了傷的手,忽而笑了:“竟然是因為這個。你怕什么?怕父皇動了殺心嗎?

父皇要想殺人,現在已經下旨廢后,他也不會再去含章見母后了。”

他眼神都是冰冷沒有溫度的,側目去看趙行:“你就不覺得,母后是自作自受嗎?”

是自作自受。

早在父皇與她生出隔閡的時候,他就已經這么覺得了。

“當年母后她……”

“我不是她,你也不是,為什么要體諒她?父皇是九五之尊,對她還要怎么好?就因為貴妃有了身孕,她就要如此行事?”

趙禹嗤笑著:“怪不得這些年無論貴妃還是和嬪,對她都那樣敬畏。

年少時候我不懂,你不是也奇怪過嗎?

母后總是那樣和善的樣子,最仁厚不過的一個人,對阿月和阿暖也都視如己出,更從來沒有苛待過后宮里的這些人,到底有什么可怕的?

敬畏,是又敬又畏,心中生出恐懼,才會畏。

原來當年貴妃的第一個孩子,是她害的,悄無聲息,就那么死在她手里。

二郎,貴妃的第一個孩子,懷胎六月,是個成了形的男胎,她一碗藥下午,險些害得貴妃一尸兩命。

那才是我們的阿弟!趙奕?不過是個野種!”

他從前不會這樣說話的。

趙禹的涵養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趙行眼皮一跳。

野種。

也對,同母異父,的確是個混淆皇室血脈的野種。

趙禹遞過去一只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你擔心母后?”

趙行抿緊了唇角。

“我說大可不必,你會覺得我太冷漠?那畢竟是我們的生身之母。”

趙行聽了這話,就猛的搖了頭:“不會。做錯事的從來不是我們,也不是父皇。

父皇是皇祖父膝下嫡長,來日是要繼承大統的,早在母后嫁入王府時就知道這一點。

三宮六院,膝下不會只有中宮所出的孩子,在她出嫁前,心里就很清楚。

如果說父皇曾允諾過她此生無異生子,那算父皇食言而肥,可父皇既然從沒說過,她后來做的那些事——”

他把尾音拖長了:“阿兄,你說父皇知不知道當年貴妃肚子里的那個孩子,是死在母后手里的?”

趙禹沒說話。

怎么可能不知道。

父皇在母后的事情上是糊涂過很多年,可并不是耳目閉塞的糊涂。

他是明明都知道,卻什么都不計較罷了。

連貴妃自己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一個六個月大,成了型的男胎,父皇怎么可能就這么稀里糊涂的什么也不知道呢?

不過趙禹突然也想明白一件事。

怪不得他封王之后連父皇都不急著給他娶正妃。

如今二郎連孩子都有了,他的正妃人選依舊沒有個說法。

禮部的人提過好幾次,父皇都壓了下去。

趙禹合眸,抬手在眼皮上壓了壓:“知不知道的,都不重要了。”

趙行心下卻是一沉。

再沒說話。

含章殿內氣氛凝肅。

當差伺候的奴婢們都被打發了出去,李福守在殿門口,連含章女官都不叫靠近過來。

鄭皇后才睡醒不久,精神還不錯。

晉和帝連床尾圓墩都沒坐,遠離了鄭皇后的床榻,只在內室置著的那張美人榻上坐下來。

鄭皇后側目去看,似乎也瞧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官家今天又……”

“你的父兄,關在刑部大牢里。”

晉和帝冷冰冰開口,沒打算讓鄭皇后說話。

鄭皇后瞳孔一震:“官家說什么?”

“朕早就下了旨意,褫奪鄭家一切爵位封贈,連同你阿娘與你阿嫂的誥命,還有鄭青之的官兒也罷了,他們祖孫三人,現正在刑部大牢里團聚著。”

晉和帝斜著眼風掃過去:“謀害嫡長,結黨營私,賣國通敵,賣官鬻爵,貪墨成性,這十七年時間,鄭家做了多少事情,你又替他們掩了多少呢?

這些罪名,隨便一件,換做隨便一個人,都是抄家滅門,甚至誅滅九族的大罪。

朕因為皇后之故,隱忍不發,包容鄭氏一族十七年。

皇后,十七年啊。”

他分明咬重話音。

鄭皇后心下突地跳起來:“這又是為何?官家從前明明答應過……”

不對。

他答應過的事情從來不會食言,更不可能出爾反爾。

說不追究就不會再追究。

那也就是鄭家有了新的罪狀。

而現在她自身難保,官家也不會再看在她的面子上放過鄭家。

奪爵,下獄,不留情面。

他口口聲聲說十七年。

十七年前,她懷上趙奕,是在滎陽,做了那件事情。

鄭皇后眼神中閃過慌亂。

她看不清楚晉和帝的神色,晉和帝卻能把她的所有表情變化盡收眼底。

見狀,他冷笑一聲,背著手站起身,踱步至于床榻前:“看來皇后還記得,十七年前,在滎陽鄭氏,你做過什么事情。”

“不……”

鄭皇后徹底慌了:“官家的話,我聽不懂。”

“皇后是想去刑部大牢跟你阿兄對峙一番嗎?”

是阿兄?

怎么會?

這件事情要帶到棺材里面去。

她被父兄拿捏了十七年,心中有恨,而父兄呢?

他們心里該很清楚,這是不能說的!

出賣了她,一家子都討不著好處的!

現在不知犯了什么事情,觸怒龍威,有她在,說不定還能說上話,怎么可能……

“朕顧念皇后,憐惜皇后,心疼皇后,二十多年的夫妻,做到這地步,朕自問從未虧欠皇后,更沒虧待過你,就因為貴妃有孕,你要報復朕,所以明知朕心愛你,你仍舊與人私通?”

晉和帝其實并沒有什么情緒變化,未見盛怒,也沒有多少委屈流露。

可他卻是這樣平靜的問出這種話,鄭皇后才越是心驚肉跳。

他上盛怒之下,也失望透頂。

她的所有解釋他都不會再聽。

對他來說,都只是狡辯而已。

鄭皇后咬著下唇:“你既然都知道了——是,趙奕不是你的孩子,你還想聽我說什么?”

晉和帝一時間覺得氣血上涌,眼前一黑。

從別人口中聽到,和她自己親口承認,原來還是有差別的。

他早就對皇后失望了。

但直到這一刻,才是徹頭徹尾的寒心,死心。

他曾經寄希望于有一日她幡然醒悟,能意識到過去十幾年時間她一直都做錯了,不該那樣維護鄭家,糟蹋他的心意。

原來到頭來,都是他想得太多了。

是背叛。

是他容忍不了的背叛!

“就因為,貴妃肚子里那個被你殺掉的孩子?”

鄭皇后也合了眼,苦笑一聲:“不然呢?我嫁給你,你嘴上說的那樣好聽,與我那般恩愛,轉過頭來就叫別人懷了孩子,這算什么?是你先背叛了我!”

是嗎?

晉和帝咬緊牙關:“十七年,你就沒有一日覺得自己做錯過,是吧?”

“我為什么要反思?為什么要認為自己做錯了?”

至少在這件事上……

“你殺了朕的一個孩子,朕沒有計較,還替你在父皇母后面前遮掩,貴妃忍氣吞聲,病了三年才養好,到現在都落有病根,身體不那么強健,還有和嬪——皇后,朕是先帝膝下嫡長子,你嫁給朕之前就知道。

朕心悅你,但要為皇家開枝散葉,要保證子嗣繁盛。

在王府的時候,你是專房之寵,母后也跟你說過,并不要求你把朕往外推,可是貴妃與和嬪,都是母后特意選出來的,性子軟,最不會爭寵,只是為了留子嗣。

你回了一趟滎陽,與人私通,懷著孩子回京,還要殺害朕的親生骨肉。

你瘋了,你真的是瘋了!”

他說到后來,終于咬牙切齒:“所以趙奕生下來,批命說什么與朕命格相克,那也都是你做下的手筆,目的只是不想讓他在朕身邊長大,怕朕從他身上發現端倪。

畢竟孩子長到十歲,長成什么樣都有可能,況且十年遠離盛京,朕心里對這個孩子只會覺得愧疚,會想要對他更好,彌補一二,這才是你的目的。

甚至為他所考慮的婚事,選中姜氏女的時候,都只是因為你知道他和大郎二郎不是手足,你怕秘密有一天會暴露,大郎對他痛下殺手,趕盡殺絕。

若有姜氏女在,便能萬事大吉。

你所做的一切,都在替他籌謀,心里何曾有過大郎與二郎!”

他說的全都對。

因為走錯了一步,她要藏起來那個秘密,就要花費一生時間。

尤其是在見到大郎對三郎的態度后。

孩子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當然會心疼。

可是大郎是人人敬仰的嫡長子,將來是要繼承大統做皇帝的,二郎又受萬千寵愛長大,大郎對他多好啊,他們兩個都不用她操心的。

三郎卻不成。

“這一切,根源,本不在我。”

鄭皇后苦笑:“我曾問過官家,愿不愿此生無異生子,官家還記得,你是怎么說的嗎?”

晉和帝怔然。

他沒有答應。

那時候他說的是,盡量。

他從來都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

就算答應了她,父皇和母后也不會愿意的。

他不想讓她被母后訓斥,所以說的是盡量。

孫氏與高氏進府之后,他本是沒有動過那樣的心思的,是母后私下里傳召,與他苦口婆心的一番勸誡,孫氏才有了身孕。

他錯了嗎?

“鄭氏,你果真是被寵壞了。”

他連皇后都不再叫。

鄭皇后眼皮一沉:“官家是打算廢了我?”

“大郎無錯,不該受你如此牽累,廢了你,他就不再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他是朕親手調理出來的儲君人選,也會是大鄴的明君圣主,為了你,背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名聲,太不值得了。”

晉和帝背著手,居高臨下,俯視著她:“朕不會廢了你,但你也不配與朕合葬帝陵。朕會派人收走你的皇后綬璽,寶冊金印,毒酒白綾,你自己選一個吧。

大郎若有心顧念你,自會為你另立墳塋。

至于你與人私通生下的孽障——他狼子野心,實不堪留,你們一家三口,就到下面去好好團聚吧。”

“官家,您不能——”

“朕是天子,從來沒有不能!”

晉和帝突然彎腰,鉗著鄭皇后的下巴:“朕這一生,唯一傾心愛過的女郎,姓鄭,但卻從來不是皇后。

事已至此,你與朕,夫妻緣盡,難道竟還妄想替孽障求得一條生還之路?

你糟蹋了朕的心意十七年,朕沒有把你與孽障千刀萬剮,已是仁至義盡,鄭氏,懂事些,惜福些,好好上路吧。”

“官家,官家——”

晉和帝拂袖而去。

身后是鄭皇后漸次弱下去的求饒聲,他置若罔聞,也再不愿聽進去半個字。

他這一生,從沒有哪一刻,心靜荒涼至此。

唯一愛過的人,到頭來,物是人非,走到今天這地步。

到底誰對誰錯,他都懶得再計較了。

鄭家不無辜,鄭氏和趙奕母子更從不無辜,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那樣無辜。

可憐無辜的,是他一雙兒子,是孫氏當年沒能生下來的那個孩子!

如此,罷了。

天子加蓋大印國璽下了一道圣旨。

未經中書門下,判了鄭松儒祖孫三人斬立決。

三皇子趙奕與同罪,且為他是皇子,狼子野心,叛國通敵,大小三十多條罪狀加在一起,竟判了個腰斬。

宮里皇后聽聞消息,本就羸弱的病體,不堪這樣的打擊,御醫院救治不及,薨于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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