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房很是清冷。
大多數時候,這里都緊閉著,平日里清凈,也就按日子清掃、曝曬時才會有些人氣。
因是存著各種書畫,庫房里也不可能點火,以免發生意外。
偏又是冬日,這大殿一邁進來,就不太讓溫宴舒服。
不僅是冷。
而是,她會想起曾經。
父母、長輩,那些曾經鮮活的人,那些音容笑貌。
尤其是,她在捧著與他們相關的東西時,記憶越發清晰。
那是霍以驍交給她的一份冊子。
冊子是吳公公讓人整理的,前回皇上提出讓他們來庫房挑東西時,吳公公就說,會試著整一整,盡量列出從溫家舊宅與夏太傅府里抄沒、送進庫房的東西名冊,方便溫宴能挑最想要的。
冊子上的大部分東西,溫宴都模模糊糊的。
好像是有那么一只插屏,似乎夏家前廳里是擺著那么一對花瓶。
只看名字,要全對上號,不是容易事情。
可也會有一小部分,讓她一下子就想起來。
“青玉鐲子”。
冊子上只有這么簡單的四個字。
溫宴想起了她的母親。
夏太傅有兩位千金,不止是一等一的好模樣,亦是一等一的好才華。
長女閨中曾入宮,為永仁公主伴讀,在公主招駙馬之后,這位長女嫁給了平西侯的嫡次子趙敘。
次女不曾做過公主伴讀,一直跟著夏太傅念書,兄弟們念什么,她也跟著念,夏太傅有一回說,可惜姑娘家不能考科舉,要不然,進士夠不著,家里大抵也能添個舉人。
這位沒有辦法成為“女舉人”的夏家次女,就是溫宴的母親。
母親是個很活潑的人,不管是在閨中,而是生兒育女之后,她都開朗、外向,賢惠,也閑不住。
用舅舅們的話說,就是自小被兄弟姐妹們護著、寵著,沒有吃過苦,更不會吃虧,所以“天真”。
夏太傅對溫子諒最滿意的地方,是小女兒嫁人之后,也沒有失去這份天真。
可見,夫妻關系多么親近。
而青玉鐲子,是溫宴母親的陪嫁。
溫宴幼時,母親不止一次拿鐲子套在她手上比劃。
“我們宴姐兒什么時候才能長大,”母親抱著她,溫聲細語,“長快些,才能戴上鐲子。”
溫宴撥著胳膊上的鐲子。
對她來說,這鐲子太大了,也太重了。
根本卡不住關節,手一垂就會掉,而往上推,能直接當做臂釧。
溫宴問母親:“為什么要長大?為什么要戴鐲子?”
她當時太小了,看不出這青色的鐲子有什么好看的,她還是喜歡紅彤彤、黃艷艷的,越是鮮艷的,越能讓她開心。
母親逗她:“長大了才能找心上人,找到了他,把鐲子戴到他手上去。”
溫宴歪著腦袋眨了眨眼睛。
她哪里曉得什么是心上人。
她只知道,這鐲子是給別人的。
于是,她道:“那、那就是他戴,他長大了就行了。”
童言童語,笑得母親抱著她親,父親在邊上看書,聽她們母女說話,也笑了起來。
再之后,溫宴長大了些,她對心上人的概念依舊模模糊糊,她有了個叫溫章的弟弟,她把鐲子戴在了弟弟的胳膊上。
一路往上,能推到咯吱窩。
溫章什么都不知道,笑得眼睛瞇成了縫。
母親發現了他們姐弟在玩鬧那鐲子,聽溫宴說弟弟是她的心上人,笑得險些岔了氣。
抱著他們歇午覺時,母親說:“宴姐兒和章哥兒,也是娘的心上人。”
這是一份深埋在腦海深處的往事了。
童年歡樂太多,不可能一一惦在心頭。
若不是看到“青玉鐲子”,溫宴大抵是想不起來,可一旦有了印象,那些陳年記憶一股腦兒全涌出來。
那么清晰,那么鮮活,她仿佛還能想起來,母親當時眼睛里的光。
冊子上,能勾起回憶的物什不多,可一旦沉浸,就止不住回想。
溫宴深吸了一口氣。
這么一回憶,她想要帶走的東西很多。
偏那些,都是些小玩意兒。
不止是不好找,而是,不夠“震撼”。
溫宴不由遺憾。
霍以驍垂著眼看她,只看溫宴的神情,他就多少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昨兒就已經商量過了,要拿就拿大件,不怕樸素看不出金貴不金貴,就怕不夠大,不夠招眼。
而那些,未必是溫宴心中最最不舍的。
“先挑幾樣喜歡的吧,其他的……”霍以驍說到一半,見溫宴抬眼看他,他清了清嗓子,“怎么,下回不來了?”
溫宴抿著唇,一瞬不瞬看了霍以驍一會兒。
驍爺說話,就是這么一個風格。
聽著是個問題,其實,是在告訴她,下回還來。
庫房這地方,不可能說來就來,也不可能回回由著她挑。
可這是霍以驍的承諾。
他會尋找機會,真沒有機會就創造機會,反正得讓皇上放他們進來。
庫房依舊陰冷,溫宴的心卻暖了起來。
她彎了彎唇角,笑道:“好啊。”
溫宴比照著冊子,給霍以驍點了點:“這幾樣,足夠大了,我剛才匆匆看了眼,應該沒有放在這殿里,得找內侍問問。”
霍以驍記下,轉身要去尋內侍,見溫宴站在原地沒有動,又問:“你呢?還找什么?”
溫宴道:“尋一樣我母親的東西。”
霍以驍頷首。
意料之中。
做女兒的,對母親留下來的東西,會更加不舍。
溫宴找了好一會兒。
庫房里的東西實在太多了,饒是打理得很好,找起來也頗為費勁。
霍以驍沒有催她,交代過內侍之后,就站在殿門旁,看著溫宴。
黑檀兒沒有那么好的耐心,在地上來來回回踱步。
費了半個多時辰,溫宴才總算在一堆首飾里尋到了母親的青玉鐲子,東西被收得不錯,對光一照,并沒有大的瑕疵。
溫宴拿著帕子擦了擦,戴到了左手胳膊上。
比記憶里的小了很多。
或者說,是她長大了。
這鐲子,卡在小臂上緣,就不能再往上了。
溫宴走到霍以驍跟前,站定了,笑著仰頭看他:“伸手。”